乌知义的吼声被北风撕碎。
他看见奚人首领骨咄禄的狼头大氅在坡顶招展,那柄镶着红宝石的弯刀正指向唐军中军。
幽州军府的更漏滴到子时三刻,张守珪仍在对着沙盘出神。
青铜烛台上的蜜蜡融了又凝,在他紫袍袖口染出斑驳的泪痕。
门外传来靴底碾雪的响动,赵堪裹着寒气撞进来,貂帽上结着冰凌。
“节帅,潢水……”赵堪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得吓人。
“败了?”
张守珪的手指掐进沙盘边沿,辽东城的泥塑轰然倒塌。
赵堪扑通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乌知义中伏,折了三千轻骑。王九郎...战死了。”
案上的龙泉青瓷盏突然迸裂,茶汤在羊皮地图上洇出渤海国的轮廓。
张守珪想起三日前送往长安的奏表——“臣已遣精兵截击潢水,旬日内必献奚酋首级于阙下。”
圣人的朱批还带着龙涎香的余韵,此时却更像催命的阎王帖——卿真朕之长城也。
“白真陁罗何在?”
张守珪忽然抓起案头镇纸,那是去年千秋节圣人亲赐的昆仑玉貔貅。
“在偏厅候着,说是有...有转圜之策。”
寅时的梆子声里,三个影子在烛火中摇晃。
白真陁罗蘸着朱砂在绢帛上勾画,笔锋过处,潢水北岸的伏击战竟成了大捷。
“只需将战损说成斩获,尸首埋进冰窟...”
他说话时嘴角的法令纹深如刀刻,“牛仙童最爱珊瑚,下官已备好三尺高的血树。”
张守珪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忽然觉得右眼皮狂跳。
年少时在陇右当斥候,每回撒谎骗过吐蕃游骑后,背心总会沁出冷汗。
如今这冷汗却从骨髓里渗出来,连熏着苏合香的貂裘都挡不住寒意。
牛仙童的马车驶进幽州城那日,满街榆树正在爆青芽。
百姓们看见宦官车驾的金顶华盖,纷纷跪在官道两侧。
车厢里,牛仙童摩挲着圣人亲赐的鱼符,翡翠扳指磕在檀木小几上嗒嗒作响。
接风宴摆在军府正堂,十六盏错金铜灯照得夜如白昼。
张守珪举着夜光杯过来敬酒时,牛仙童注意到对方拇指上的白玉韘——那是朔方节度使的信物,去年王忠嗣也戴着同样的物件进宫献俘。
“听闻中贵人雅好音律?”
赵堪击掌,屏风后转出十二个抱琵琶的胡姬。
最末那个梳着回鹘髻的少女,腕间金钏镶着鸽卵大的瑟瑟石。
酒过三巡,白真陁罗忽然捧来鎏金匣子。
开阖的瞬间,牛仙童瞥见里头躺着整套于阗玉带銙,每片都雕着胡旋舞伎。他想起离京时高力士的叮嘱:“幽州水浑,莫湿了鞋袜。”
可当张守珪附耳说出“渤海夜明珠十斛”时,他感觉有团火顺着耳道烧进心肺。
子夜时分,牛仙童在厢房把玩玉带銙,窗棂突然被北风吹开。
他转身时撞见白真陁罗站在阴影里,手中捧着个黑漆木盒。
“这是节帅给中贵人的饯行礼。”白真陁罗的笑容在月光下泛青,“长安路远,还望多加小心。”
盒中整齐码着五十枚金珠,每颗都刻着波斯文字。
牛仙童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珠面,忽听身后传来异响。白真陁罗已经倒在血泊中,喉头插着支银簪——正是午宴时胡姬戴的那支。
开元二十七年的春雨来得格外早,牛仙童贪腐案发的消息传到括州时,张守珪正对着铜镜给背疽换药。
岭南的瘴气把伤口沤成紫黑色,脓血渗进绢布时,他恍惚看见潢水北岸的雪地上,三千具尸体正缓缓坐起身来。
“使君,该喝药了。”侍童捧着青瓷碗站在帘外。
张守珪突然暴起,将药碗砸向铜镜。
碎片四溅中,他看见赵堪在镜中冷笑,王九郎的咽喉还在汩汩冒血,白真陁罗捧着金珠步步逼近。
最后浮现的是牛仙童的脸,那张敷着宫粉的面孔突然裂开,露出森森白骨。
“都是索命的鬼……”
张守珪踉跄着栽倒,后脑磕在药碾上。他听见遥远的马蹄声,像是那年出长安赴任时,朱雀大街的百姓在欢呼“张节度使万胜”。
腐臭的脓血漫过视线时,他忽然想起圣人赐宴那日,兴庆宫的梨花开得正好。
窗外惊雷炸响,侍童的尖叫声淹没在雨声中。
岭南驿馆的房梁上,不知何时盘了条青鳞蛇,正对着满地狼藉吐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