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悬空
公堂之上坐了一位白发老头，年事已高，一只眼睛有云翳，迷迷糊糊地睁不开，胡子长得快垂在地上，一副不知何时就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他戴着黑色的官帽，两边延伸的翅膀差点戳到记事官的眼睛，此刻他正铺开了一张白纸，听原告陈述案情。
府衙的大人清了清嗓子，口中像含了什么东西一样模糊不清地说：“堂下何人，有何冤情哪？”
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闻言长拜：“在下先飞鸿军副将，当朝长公主之子王光。”
人群中哗然一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你恐怕也不差。回话的时候，大声点，本官的耳朵听不清啦！”
扮作王光的汉子，赫然道：“我要状告阎王！是非不分，黑白不明！模糊人鬼分界，擅自放钦差魂归故里，我母亲一生积德行善，近日却被鬼缠身，变得痴傻，状似疯癫，口出狂言——”
“住口！一派荒唐之言。”
小心翼翼朝周遭巡视一圈，像畏惧到极点般声音打着颤：“大人小心，鬼可以附身的——”
台下众说纷纭。
直到一壮年男子忽然想起：“不是说那些贪污的账本里，翻出了陆扬的名字吗？”
“或许附身之说不假，城中怪事连连，不会真与冤魂有关吧。”
“何为冤魂，说话要讲根据，不可随意定性。”
一人嘲笑道：“老李头，你前些日孙儿腹痛不止时四处求神拜佛，怎么如今又不信鬼神之说，反倒又信了那一团污秽的劳什子。”
谨小慎微者悻悻闭嘴，宣泄出一团火气的人也频频瞥眼，将更多不满的指桑骂槐咽了下去。
他们中的人，又不是有所期盼，明了忧患，才纷纷踏进寺庙里？
纵使被达官贵人玩弄于股掌中，恰如毛笔间随意泼洒的无用墨点，也会想要求一次公平啊。
坦白的、不加愚弄的公正。
判官思量片刻，问了：“你既说冤魂，又有何之冤？”
“是啊，难不成是鬼魂飘进了库房里，在那一笔烂账里写上自己的名字，在各处点火，只为引领人去揭开？荒谬……”
真的荒谬吗？
只要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就会如雨后春笋般源源不断，如同大风刮境，野火遍地，直至燎原。
假世子说：“在下有证人。”
威武棒齐然一阵威吓：“带证人上堂！”
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人被扔在了地上，畏畏缩缩抱住“王光”的腿：“王大哥！王大哥！救救我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王光”冷然道：“陆扬已死，你又何必假意惺惺。大人，我从头说起吧。”
他说。
说河道上的层层坚冰，说苦中作乐的荒原扎驻，说混着石子沙砾的黑水，卡在喉咙间不上不下不得不饮尽。
“他说，辽阔原野下的火折，像蜿蜒的星图。除了他没人这么觉得，嚼完半生不熟的兔子，半边嘴里都在啐血。如果不是军令，不是要换个职级名声的噱头，老子早他大爷的回来了。”
是什么时候改变的想法呢？
“我们打了许多场仗，为了准备着不打这些仗，沉下心等待的时候更多，这些等待的时刻成为上表中的军费冗杂。拨付的钱粮层层下移，就像刮油似的，今日你刮出油罐最上层的皮，明日你舀去小坛的一半，到军中，几乎不剩什么了。我们并不是尸位素餐，我们与北巍的来回交手中，时时刻刻都有伤亡。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是靠唾沫星子孜孜不倦相劝，还是答应了什么丢脸的条约？我们做着没有意义的事，被没有意义的放逐，很少有人能够想起我们。”
“后来人们想起了，因为匈奴人来了。”
言及此处，此人顿了顿。
无声胜过千言。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穷极一生也没见过血，却仿佛能从这平实的叙述中，感受到火烧到脸上的痛觉。橙黄色的火光晃住了双眼，被践踏、凌虐的痛苦，即使不用亲眼所见，也已经流淌在血脉中。
在最后，此人学个了唱戏的腔调，将尾音拉得细长：“拥兵自重，拒不退兵，大有谋反之意。”
他洋洋笑道：“好一个谋反之意。只凭几张书信，和莫须有的抗旨，便再无转圜之地。陆扬为国卖命，身中寒毒，可那支淬毒的箭矢分明是自己人所射！这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书信，分明就是你伪造的笔迹！说说吧，你到底在为谁卖命！谁才是真正的卖国贼！”
“叛徒！叛徒！”
嘶吼的声浪一层盖过一层，不知何时变成了：“无罪！无罪！”
那人微微弯了腰：“大人，我已经说完了。”
戏台上老态龙钟的府衙大人说道：“陆扬，飞鸿军，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