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侯镇林打断宋宇的咄咄逼人,“要我给你道歉?我对不起天对不起地,没对不起你!不是我收养你,你还在街上要饭呢!”
宋宇3岁的时候被一个老妇人拐卖到山里,6岁被侯镇林收养,迄今刚好十年。关于被拐走的细节,宋宇很多也记不清,只记那天和平时一样,跟他妈在街上摆摊,半途中遇见个老妇,那老妇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说,走,你妈在对面,我带你过马路。
就这么一路之隔,他就再也回不去家。
那老女人看上去四五十岁,长得很普通,过目就忘。宋宇记得,别人都喊她潘姨。潘姨带他上车,把他带到外地的一个村里。那一路的风景特别漂亮,长空如洗,有青山、草地,还有漫山遍野的白花,层层叠叠,像通往天堂的桥;谁能想到那是幻象,是地狱路上的曼陀罗,那会儿宋宇年纪太小,安全意识薄弱,也没人教他怎么防范怎么识别,直到那老女人要拿烟头烧他脸上的胎记,他才隐约意识到危险,要回家。
可他性格顽劣,后来被卖到一个老光棍家,整日闹的得鸡飞狗跳,哭累了就睡,闹累了就休息,醒了继续闹,怎么饿怎么打都没用。闹到后来那老光棍终于嫌他吵了,不想要了,就把他丢在牛棚里,想给别的买家。寒冬腊月,他缩在母牛的肚子下才没被冻死,从此一吃牛肉就会吐。
有天早上很冷,老光棍起来,半天喊不醒宋宇,以为他冻死了,有些惭愧,就把他背到荒野里。天寒地冻,土里结冰,变得十分扎实。光棍年老体弱挖不动了,只埋了薄薄一层。中午升温的时候,宋宇却像只冬眠刚醒的刺猬,慢吞吞地从土里爬出来。他浑浑噩噩闯到有个炊烟的家里,那家主人是个天阉。他看宋宇长得清秀,又呆呆傻傻,舍不得放走,哄着逗着,让他管叫自己爹。这人也很怪诞,宋宇一哭,他也哭,哭得更伤心。宋宇学着大人的样给他拿糖吃,他就不哭。
后来宋宇躲到开往村外的货车里,逃出了蛮荒的村落。几年后,那里被一名死里逃生的调查记者曝光,全村面临抓捕,引起社会轰动。那村子是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都不健康,所以有一半都买过城里的孩子,彼此心照不宣。有些一两岁,还没记事的孩子被卖进村里养大,在蛮荒中被彻底驯化,长大也没有寻亲的想法。
宋宇走失时年纪太小,不知道父母和住址,再加上被拐过三次,对人没有任何信任可言,那时媒体也不发达,很多走失的孩子无人认领,只能被送到救助站。
这个名字是他在孤儿院的老师翻字典给取的。她是个温和宽厚的中年女子,说这孩子脸上的胎记像血,注定命运坎坷,正好给他一双宝盖顶在头上,只希望他早点有个安稳的家。
其实这些事侯镇林在领养宋宇前都调查过,如今那两个老汉已不在人世,姓潘的妇人生死不明。他不想去找,一来犯不上,二来容易生事,生意人重利润,没有收益的事不做。
可想起宋宇举枪的惊险一幕,侯镇林还是有些胆寒。即便彼此心知肚明,知道这只是场赌博。
“你改叫宋命吧,天天跟个女人一样寻死觅活的…就你命硬?”侯镇林忽然急躁起来,开始在宋宇房间里转悠,“章立文说怕你在家上吊,我说你就算断气,我也能把你从阎王那抢回来。”他拉出床底的箱子翻了翻,“你别忘了,既然已经活在这世上,你的命就不是你一个人的。”
此时宋宇有恃无恐,照片那个最大的隐患已经消除,任他随便翻,顺便调侃,“我死了你再养一个,挑个听话的,老实的,别跟我一样寻死觅活的,哈哈。”他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连忙捂住嘴,声音从指缝流出,“我要是上吊,这不就成凶宅了?这年头是男鬼多还是女鬼多?男鬼厉害还是女鬼厉害?”
“别老讲废话!”侯镇林抓着床单直起身,“谁想到是个这么不省油的灯!”他双手撑着膝盖,消停了片刻,“如果你是在找那个姓潘的婆娘,我帮你找,怎样?”
“成交。”宋宇头也不擡。
侯镇林疲惫地揉了揉太阳xue,“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们做事风格一样,办不到的就不开口。另外…”他指着宽敞明亮的卧室,“我补充一句。你跟我这么多年,我没让你受过罪,你若去了别处,未必有在这舒服。”
宋宇装傻充愣,“我这人可记仇啊,”他掀开上衣,指着自己嶙峋的肋骨,“我就算错一笔账,你踹断我三根肋骨,你那天是喝多了,还是烂账又多了?”
看见那肋骨上还有一大片骇人的淤紫未消,侯镇林一时语塞,“一时手重。我亲爹也打过我。”
宋宇干笑两声,“那是你好的不学,净研究偏门诡道,活该挨揍。”
侯镇林瞪了他一样,“偏门也是门,诡道也是道,别人走得,我走不得?”
宋宇诺诺地应付,侯镇林是半个读书人,论伶牙俐齿,自己争不过他。这些话他也听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对错且两说,但平心而论,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落在实处,日日夜夜悬在半空,尤其这两年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再好,永远和自己无关。
“我要去送兴旺一程,”他叹了口气,“他是个弃婴,没有亲人,也没人给他烧纸,我怕他下去了没钱贿赂小鬼,投不到好人家。他活着的时候就没钱,死了总能有点。”
侯镇林正要拿过皮包掏钱,“不用,我自己有。”宋宇阻止,“我办完不回来了,明一早还得出摊。”
“随你。”侯镇林疲惫地站起身,“我快折腾不动了,那天要是进去了或者死了,你就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