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傅望向她,阿盏直接站起来道:“太傅大人,我听不明白。”
岂止是听不明白,她不过两岁多些,字还未识得几个。
闻言,殿中几位小儿郎皆以书掩嘴,窃窃低笑。这笑并不带有恶意,众人打量她,仿佛是打量一只误闯进学舍的春百灵。
李遂也笑,哄她道:“盏妹妹,你乖一些,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过晌朕请你吃桂花糖。”
阿盏不高兴,噘嘴看向祁令瞻,“表姐说,让我听不懂就问太傅。”
她眼睛亮若辰星,声音也清灵如落泉,祁令瞻望着她,想象照微两岁时的模样,不由得牵了牵嘴角,目光也变得柔和。
他知道,照微让阿盏同来听讲,并非是打发她来玩耍的意思。
祁令瞻看向李遂,说:“请陛下为盏姑娘释义,务求简洁明了。”
李遂捏着书角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国家只有法令就很难施行,君王只心地善良也不能处理好政事。”
祁令瞻问阿盏:“你明白了么?”
阿盏缓缓摇头。
李遂说:“太傅,阿盏她还小,是不会明白这些治国理政的道理的。”
祁令瞻问他何以为国。
李遂想了想,说:“君王统御群臣,朝廷管束百姓,是以为国。”
“若如此,民之不存,君将焉附,孟圣说‘仁’,正是告诫君主要爱民如子。”
祁令瞻声音温和,却并不赞同李遂的态度,他说:“既然爱民如子,更要教民如子。上至士人,下至妇孺,皆为大周子民,君王的执政理念既要为士人支持,也要为妇孺理解,如此才能不失人。陛下尚不能令妇孺同心,此陛下之失。”
李遂讶然,捏着书角不说话了,耳朵悄悄泛红。
祁令瞻的目光越过李遂,看向端坐在他身后的少年,“你是沈云章的儿子?”
少年起身一礼,“回太傅,家父为礼部尚书沈云章,臣名沈怀书,家中行七。”
祁令瞻点点头,让他为阿盏解释“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这句话。
沈怀书转向阿盏,略一思索后回答道:“譬如钱塘发了水灾,许多百姓没有饭吃,朝廷要发放救济粮食,以免百姓饿死,这就是善。但是不能把粮食堆在街上,任由百姓哄抢,这样达不到救灾的目的,甚至会造成新的矛盾,因此只有善意是不够的,还需要立下规矩。譬如按照家中人口数或者田地受灾数目来发放粮食,这便是‘法’。‘法’和‘善’缺了哪一个,受灾的百姓都吃不上饭。”
他说完,祁令瞻问阿盏:“这样解释,你明白了么?”
阿盏举一反三道:“祖父经常将纹路有残次的布匹送给伙计们带回家,这是善,但是能领到布匹的伙计都是从不偷懒的人,若有人未经祖父允许就将布匹偷走,祖父就会打他板子,这是法。”
闻言,众人皆笑,李遂也忍不住以书遮面,夸她聪明。
祁令瞻颔首,说:“这是最浅显的一层,圣人之言,有更深的道理,你会慢慢明白的。”
授课结束后,祁令瞻给他们布置了抄写和背诵的课业,众学生揖礼而退,出了紫宸殿。
沈怀书等伴读的儿郎住在外宫,他刚走下台阶,听到身后一声脆生生的呼喊,“沈家哥哥!你等等!”
沈怀书转身,见那位盏姑娘甩开了女官的手,提着裙子朝他跑来,云纱罗裙飞舞,像一只翩跹而来的蝴蝶。
在她身后,慢慢跟着当朝皇帝李遂。
沈怀书朝李遂行礼,“臣参加陛下,陛下万岁。”
李遂指了指阿盏:“不是朕找你,是阿盏找你。”
阿盏让沈怀书伸出手,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油纸包裹的桂花糖。
她说:“刚才谢谢你为我解惑,这是请你吃的桂花糖,是锦秋姑姑的手艺,可甜了!”
沈怀书躬身说是太傅点名,推辞不肯受,李遂见阿盏有些不高兴,命令沈怀书道:“让你收你就收着。”
沈怀书只好握住掌心,油纸的棱角让他微感刺痒。
他恭敬说道:“臣遵命。”
见他收了,李遂拉起阿盏的手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我说他不喜欢桂花糖,下回别给他了。”
他牵着阿盏的手离开,祁令瞻负手站在紫宸殿玉墀上,远远看着这一幕。
张知来为太傅赐酒宴,见他盯着那沈怀书,说道:“这位沈七郎出身不好,生母是家婢,他在家中一向名声不显,没想到这次为皇上选侍读,沈家那几个小子里,只有他中了选。”
“此人聪敏,是良佐之材,”祁令瞻说,“只要将来别像他爹沈云章那样油滑。”
沈怀书出宫归府,刚一进家门,尚未喝口水,便被请去前院,当着家中老爷夫人的面,将今日授课时的情形复述一遍。
随身侍从不与他同心,因此沈怀书不敢隐瞒,将太傅点他解惑、太后表妹赠糖一事和盘托出。
“你这个混账东西!这风头也是你能出的?”
沈云章气极,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沈怀书脸上火辣辣疼,不敢自辩,撩衣跪地领罚。
“那盏姑娘是什么人?太后的表妹,未来的皇后!皇上说她年幼无知,那就是年幼无知,你同她解释治国之道,踩着皇上的面子向她卖好,是打算将我沈家揉成皇上眼里的一颗沙子吗?!”
沈夫人慢悠悠捧着茶碗,冷笑道:“他才六岁,就懂得在家里藏拙,关键时候露锋芒。当初他踩着三郎中选侍读的时候我就提醒过老爷,这是个心思不老实的,将来必会给家中惹祸,果然,第一天就敢得罪皇上。咱们且看着吧,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呢。”
冷言冷语如刀锋一般,刮在他火辣辣的侧脸上,沈怀书垂目望着青石板的缝隙,见一只蚂蚁正竭力搬着一粒茶糕屑攀爬,被父亲一脚碾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