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为难。他也许并没有把我当成普通的路人，但他也还是很在意瑞贝吧，要不然不会说这么多话来劝阻我。只是，这也让我有点生气啊。从我本人或者从海辛家的角度，都不应该在这里放弃诛杀瑞贝。
“我觉得没有。如果这会让你很难过……我也感到十分遗憾。不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你愿意站在中间人的位置。”没有办法，我不想看见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缠满了迷惘了。但是有些事，并不是仅凭我的选择就能够放弃的。
他闭上眼揉了揉太阳xue，突然欺身过来，眼睛里的红色一晃而过：“即使……你会死吗？”
我被他扑面而来的气息包裹，加上他突然爆发的压迫感惊到，微微侧过脸：“我怎么可能会死，不过是瑞贝而已。她是美第奇家的人又如何，我可是这一代最强的几个年轻猎人之一，不过你这么关心我，我还是很感激的——”
“身体承受得住？”
“你什么意思？”我突然发觉，这可能才是他从瑞贝那里听到的秘密。
我想要拉紧衬衫的领口，却已经来不及。弗拉德已经解开了我领口的第一枚扣子，被纹在左侧锁骨位置的一长串数字记号暴露了出来。
惊愕的瞬间，我感受到他冰凉的指尖依次抹过那些一度被我称为“勇者幼年斗恶龙失败的印记”的记号。不要这样，这件事我不想告诉任何不知情的人。然而看着他紧皱的眉毛下认真仔细的眼神，我竟然没有舍得擡手阻拦。
我听见他一声低沉的叹息。
他又将我的衬衫领子立起，扣上扣子：“这是……”
“怎样？突然觉得我很恶心了吗？”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捏出一个无温的笑容：“瑞贝告诉你了，我其实是被死尸缝合起来的怪物了吗？”
为什么会被她知道，竟然又被她告诉了弗拉德！我看了看手背，体内的热血仍然顺着它们应有的管道奔腾着，为这个由很多具尸体拼合而成的身体运输养分。我的身体早就因为那次背叛的大火而不能用了，所幸弗兰肯斯坦的人造人技术已然纯熟，用一部分新的身体与我原本状态良好的部分缝合，保住了我的性命。然而为了方便检查，弗兰叔叔会把任何一个用于拼合的躯体做上记号，就印刻在左侧的锁骨处。
尽管家里人一直对外封锁这个消息，弗兰肯斯坦和崔西也从来都是闭口不谈，但是难免会有知道内情的族人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不论我怎样想要保持一个正常小男孩应有的状态，都避不开的目光。
我能记得，有一次在洗衣房遇见了我的女佣人，正在一边和她的同伴交谈，一边提到了我的事。她们一边闲聊，一边捡起我的一件衬衫闻了闻。
“没有很特殊的味道啊？”
“你以为呢？要是弗兰肯斯坦大人没把福尔马林的味道清除干净，少爷的事肯定早就暴露了。”
所以我习惯了忙碌，因为只要我完成的委托足够多足够难足够完美，他们一定会忘记这件事。因为我是海辛家的长子，我不能让这样一个荣耀的身份被弄脏。所幸随着这个身体的一天天长大，人们也逐渐不再提及当年的往事。我新认识的所有人，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但这毕竟是人造人的身体，想要突破极限的代价就是更容易报废，弗兰肯斯坦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了。
“那就再换一个。”我很无所谓地说，怎么可能停下脚步啊。
弗兰肯斯坦当时狠狠地敲了敲我的脑袋：“臭小子，万一损坏的是你自己原本的那一部分的链接，你真是哭都不知道找谁哭了。所以，我教你的那个开关，如果不是不用就要死的情况，千万不要用，知道了吗？”
我没想到，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连我自己都快要接受自己是个正常人类的时候，被弗拉德提起这个秘密，我会感到如此恐慌。
我已经尽力避免让别人知道了。我尤其，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他搭上了我的肩膀，缓缓地说：“如果和她战斗，代价，也许会很大……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人造人……我只是不希望，你会因此——”
“我不会因此怎样的。”我听得有点厌倦，加上之前由于秘密被戳穿的莫名酸楚，让我感觉我自己的言语像是接了冰霜的刀刃，却仍然止不住地往外丢。“你在怀疑我的能力吗？你觉得我仅凭这样的身体无法讨伐瑞贝和她的小伙伴们？你觉得我就算用了什么突破极限的能力，就会立刻支离破碎原地去世吗？”
我讥讽地笑了笑：“不要这么看不起我啊，吸血鬼，我知道我距离你还很遥远，但是这样维护自己的前世情人也未免太自信了。我可以先谢过你的关心，但是我不会因为你的警告而驻足的。”
“也许你会觉得我只是某种自我升华的感动，但你不会明白要证明自己，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曾令人厌恶的躯壳内，需要付出多少。”
“或者说，你只是想告诉我，我即使拼上这条命，也无法战胜决意要帮助对方的你吗？”
“停，不要说了。”
“你想——”
“我说，停下。”
弗拉德的眼中燃起了红色，已然成为了赤金色的眼眸压迫得我不得不闭上了嘴。
他好像生气了？
他凝视着我的表情，随后低下头去，再次遇见我视线的双眼已经恢复了往常：“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自己的身体这件事……抱歉。”
“你没必要和我道歉。”我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弗拉德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上跃动着闪光：“你说是尸体……我，又何尝不是呢……？至少，你的鲜血滚烫，不像我，始终冰凉。”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喉咙里像是突然哽住一样。我刚刚，是不是还故意称呼他为吸血鬼了？
他缓缓收拢了手臂，将我的肩膀揽入他的胸怀：“你很累了……睡觉，我们明天再说……晚安。”
直到那氤氲的花香和他较低体温的触感散去，我才逐渐反应过来，也许刚刚那是一个短暂的拥抱。
不知道曾经属于哪个倒霉鬼的心脏，此刻在我的胸腔里狂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