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下午,她收拾了背包,准备回山。
小姨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笑道:“山里现在可热闹咯,小岚什么时候找新工作?”
林惜岚回:“准备投了。”
她被迫地感受到了现实的紧迫感,那是兰晓英不曾言明的、但显而易见的困窘。
时间不等人,金钱也不等人,比分别更可怕的是无可挽回的分别。
林惜岚反复数了好几遍她的存款,还有四万六千八百四十五点零二元,这是她的第一张储蓄卡,上面印着办卡当年的生肖,是初中寄宿时父亲作为监护人陪她去银行开的,时间过去十年,她从来没有遗失过。
钱款大部分是大学时攒下的,奖助学金、兼职家教和各类稿费,她花销非常节省,一日三餐都吃食堂,衣服是集贸市场批发的,生活用品能简则简。
兰晓英常常叫她不要这么省钱,但林惜岚总是舍不得,父亲走后,每一分每一角都成了她安全感的来源。
她抱着背包靠在公交车窗边睡觉,那是一个黑色背包,高考完录取后买的,拉链和肩带都坏过一次,最后被她修好了。
做记者啊,真怀念。林惜岚又数了一遍存款,账户里的数字,钱包里的现金,母亲之后的化疗也要用自费的进口药,还有放疗,应该再攒一些就凑到了,不需要借钱,至于她自己,以后总能赚回来的。
林惜岚划过手机里保存的相机图片,在校时学院提供相机租借,但她一直想自购一台微单,她的小破手机拍照实在太不灵便了,难以捕捉画面有效信息,毕业后惦记着结果公司直接提供摄影师,于是拖到了现在也没舍得下手。
说到底还是太贵了,她当初买电脑时也是能拖则拖,长期借用学校机房,最后还是蹲的大降价的旧款。
存钱有什么用呢,在校时文璃问她,你做家教赚了不少吧?京城家长们给钱很大方的,为什么每天还过得这么穷酸呢?
林惜岚当时尴尬到无地自容,于是真的学着买名牌化妆品,结果显而易见。
但现在她可以给出答案了,她不是守财奴,只是对一个毫无抗风险能力的大山姑娘来说,那累积的点点储蓄,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到困雀山时已经日暮,林惜岚走路上山,修路的施工队已经在收尾了,热情地同她打招呼,高声道:“赵书记的车刚上去呢!”
林惜岚微愣,旋即莞尔:“那太巧了,大家今天辛苦了!”
这两天她有没有想起赵雾,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但回来之前有没有想过告诉赵雾,答案就变得模棱了,赵雾今早告诉过她傍晚回山,但她只是祝他一路平安。
她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到村小时天色已晚,先迎出来的是许久未见的代帕,毛绒的脑袋不断蹭着她的裤脚,发出咕噜的声音。
学校小食堂传来方宁和沈夏夏的笑闹声,林惜岚看了眼停在村委空地前的新车,又看到村委的亮光,估摸着都在用餐。
她踌躇着,最后还是踏入了村小的灶房。
“林老师!”“惜岚姐!”两人的声音同时惊讶响起,林惜岚露出笑容,把背包放下,“你俩自己做饭?”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林惜岚蹭了一点剩菜,方宁和沈夏夏都没想到她今晚回来,忙不叠同她分享起村小最近的事。
如兰晓英所料,这群年轻的支教团老师们根本不是村里娃的对手,有个大学生都被气哭了。
林惜岚听得失笑,当初她一个人管所有人的时候,再捣蛋的孩子也跟鹌鹑一样,被一种学校随时要倒闭的阴云笼罩着。
等学校人气多了,一些孩子心就野起来,有胆子作对了,不像只有一个老师的话,气走了那可怎么办?
分享控诉的重头戏落在运动会上,林惜岚没有办法,只能不断安抚着面前两人,“总归结果是好的,实在辛苦你们了。”
来支教没有觉悟是干不成的,现实不是理想,没有回报甚至倒贴也实属常见,更不要奢望这群孩子感恩图报地围着新老师们转。
“林老师,你会更新村小的校运会吗?”闲谈中,方宁的问题突然插入,林惜岚愣了半秒,礼貌点头,“已经在准备了。”
她的稿子已经写了一半,视频照片素材主要来自李菀的拍摄,顺利的话这两天就能发了。
方宁的眼睛亮了一点的,克制着神色问:“哦那太期待了,李老师说会有视频——林老师你有把我们剪进去吗?”
她捋了一下碎发,扭捏着解释:“我那天太忙了都没拍什么照片,朋友圈都不知道怎么发呢,我家里人也很想了解一下困雀山。”
沈夏夏奇怪地看她一眼,林惜岚已经明白了,轻笑道:“都拍进去了,怎么能忘了你们的功劳,本来还想问问你们需不需要打码——不过确实,这也是一段很值得敬佩的经历,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她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周宴对她造成的影响,畏缩不前,难以直面镜头,不敢争取机会,她以为她摆脱了他,可这无形的印记jsg却像伤疤一样不断提醒着他的存在。
但她意识到了,她在努力克服。
林惜岚露出一个微笑,回到房内时心绪已然平静。
在公共平台的视频或文章里看到家人的感受是怎样的呢?方宁兴奋的话还在耳边,林惜岚却想起了母亲。
运动会的主角自然是小运动员们,林惜岚动笔时,却总是不自觉写到兰晓英——和每一位小主角都有交集的、从春之歌开始便贯穿全场的灵魂人物。
这绝非一位女儿对母亲的偏爱。
林惜岚竭力用冷静的视角展现这一切,兰晓英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她反复看着视频记录,反复审视着静态照片,她全神贯注,忽地又想起一件小事。
什么项目都没参加的王春妹,在运动会散场的时候突然出现了。
她死死地拽着一袋子的糖果,五颜六色,一看就是镇上称斤卖的。
她等了很久,围着兰晓英的学生们才陆续离开,抓着糖果袋的手很紧张,每次张口都会被语速飞快的其他同学打断。
王春妹一直等到了颁奖结束,人潮散去。
兰晓英注意到了她,惊讶地夸她长高了好多,那张典型的唐氏儿脸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脸,结结巴巴道地把糖递给兰老师:“糖……”
糖果不是提前准备的,林惜岚突然懂了,这个不太聪明的姑娘,拖着胖乎乎的身躯,特意跑下了山,然后又哼哧爬上来,出了一身汗,用光自己攒的所有钱,就为了送老师一袋糖果。
王家的经济来源全靠一个哑巴剃头匠父亲,春妹平时显然不太能吃到糖果。
粗劣的甜味糖精从心上一直蔓延到口腔中,王春妹的话磕磕绊绊、颠三倒四,兰晓英却奇迹般地听懂了,绽开一个笑容:“噢你是想还我糖——不过你还太多啦。”
兰晓英只要了一颗,把剩下的都装进了王春妹的外套袋子里,左右瞅道:“我们不让他们发现,好不好?”
她的语速拖得很慢,方便女孩理解,王春妹点点头,又抓了一把塞进兰老师的手里。
王春妹什么都搞不清,她唯一的天赋就是分辨出真正对她好的人。
班上写自己的梦想时,她写的是希望兰老师是她的妈妈。
林惜岚见过王春妹的亲生母亲,也是一名唐氏患者,人很温和,但完全不会照顾孩子,自理能力和女儿半斤八两。
兰晓英便是这样,照料着一个又一个山区女童,信念历久弥深。
因为她自己,就曾是一个差点被抛弃的女婴。
兰晓英从未提过,林惜岚是从外婆口中偶然得知的,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她还有一个夭折的小姨。
那是兰晓英最小的妹妹,那个年代父母大都不管儿女,年仅十岁的她没有看紧五岁的妹妹,找到溺水的尸体后,她就跟被夺舍了一样。
林惜岚的思绪纷杂,苦难和希望在笔下变得格外艰涩,她的情感忽地倾泄而出,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看客,而是投以深情的凝视。
她是记者,她的感情、她的泪水也将成为读者的感情、读者的泪水。
空着的标题栏在此刻突然变得鲜明,林惜岚缓慢地写下大字:[你好,兰晓英]
她突然鼻尖一酸,木门随即被刮响,虚掩着的门随着力道自然而然地往内打开。
林惜岚遽然回头,眼眶里的泪水还没憋回,就隔着水蒙的湿意,看到了缓步而至的来人。
代帕慢条斯理地从张开的门缝里进来,赵雾手上拎着半包猫粮,见到她在面露意外。
木门嘎吱发出声响,薄薄的外套抵不住灌入的冷风,到处泛着寒凉。
赵雾垂眸望她:“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