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个浮黎
女昭不善言谈迟钰是知道的,没想到掌管欲界以后性格更为冷僻。迟钰见她这一路上目不斜视,挺立身姿按剑立于车辇一侧,不由无奈笑着打趣道:“你这性子愈发冷清了,可是在天庭过的艰难?”女昭怔了怔,扭头报以讪然的笑,“劳仙人挂心,只不过在欲界久见人世炎凉,昭心已如止水罢了。”迟钰听了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倒是我耽误你了。”若没有什么天命加身,没有什么地皇之母的头衔,按照女昭当年那个年纪,想必应当过的格外自在,也不必被岁月偷走她性子中的一点儿娇俏。女昭闻言笑的释然,转头看向前方,“不,昭很是感激。”
两人短暂的寒暄后是无尽的沉默,好在神辇如风,不至于让着迟钰无聊太久。迟钰坐在车辇之上,平静的脸上忽而多了一丝笑容,不知道是满意还是讥诮。左右文武在后,腾鸾起凤在空。随侍仙娥衣带蹁跹飘扬,香风仙乐袭人灌耳。昊天和瑶池摆出来迎接迟钰的排场可谓是盛大,说是迎接圣人驾临也绰绰有余。脚踏祥云,众仙随着玉帝王母来到迟钰面前见礼。
迟钰玩味似地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俯身下去的昊天和瑶池身上,伸手亲自将他们二人扶起,笑容满面,语若春风,“自家人何须多礼。”
昊天堆满笑意,说是恭维也不尽然。迟钰倒看出了几分炫耀的意味,心中不免觉得好笑。瑶池这便倒是颇为大气,抿唇浅笑冲着女昭点点头后看向昊天,柔声建议道:“不若请尊上进殿一叙吧。”昊天似是恍然,连忙招呼道:“正是此理,正是此理。”
迟钰微笑了之,自从上次他上天安置地皇母,便隐约察觉出昊天与瑶池间涌动的机锋。不知昊天是否明了,他们两人中间的优势已经偏向了瑶池。
品罢美酒,奉舞奏乐的仙娥走上殿来,迟钰耐着性子赏了一会儿,心中便觉得无趣。何况昊天和瑶池心中有疑,见迟钰兴致缺缺便挥手命助兴的侍从们下去。
左右也没有旁人,迟钰懒得卖关子。“我上天来原是为一个承诺。”迟钰没有废话,懒洋洋地瞥了惴惴不安的昊天和瑶池一眼,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吾当年应了陛下一桩小事,虽过了许久未曾答复,钰一直放在心上。”迟钰顿了顿,看似有几分羞愧,“不知如今这天庭,可还有用人之惑?”迟钰说罢将坐姿端正了些,看起来并不想是酒醉玩笑之言。
想着如今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昊天垂眸思忖片刻后苦着一张脸和迟钰客气道:“怎敢劳烦师兄……”迟钰笑而不语,转头看向假借饮酒掩饰尴尬的瑶池,轻笑两声后认真反问道:“那便是有了?”瑶池见此尴尬地放下手中用来装样子的酒盏,扭头看了昊天一眼后悻悻点头,无奈说道:“让师兄见笑了。如今天庭虽不却人手,但终归少了些底蕴,不似帝俊在时那般辉煌。”
迟钰很不赞同地皱起眉,面上不愉,“哎!这话说的不对。帝俊的天庭虽然辉煌多能者,但心却不属于这洪荒,而是他妖族。所以那时往外言说多称之为妖庭,一来彰显尊统,二来何尝不是说明它利益所向。”迟钰慢饮细品着杯中酒,格外严肃地回道:“你这天庭固然需要底蕴,其目的是延绵其清风正气。天者,广也。护佑万物,绝非凌驾之意。”
昊天瑶池闻言默契地对视一眼,相携站起身来冲着迟钰行了一礼,“谨受教。”迟钰随意地挥了挥手,见他们重新落座坐好后语气淡淡地继续说道:“吾既然答应里你们,便不会失言。涉及到三清弟子,便由吾代你二人去老师那里跑一趟吧。”
瑶池闻言连忙说道:“如此大事,怎好只让师兄一人出面担责。况且如今师兄与玉清圣人……”她言辞恳切,关心担忧之情不似作假。迟钰眉眼温和,柔声安慰道:“不必担忧:。此番正事,纵使私下有怨也不至于为难于我。况且道祖在上,碍着三分薄面亦不会叫我难看。”迟钰见他二人神情惶惶,仍觉不安。不由得他笑的明媚开怀,心中妥帖。“他日我历劫闭关,你二人愿担大不敬的风险私下为我照顾金乌太子。如此之情,便用今日偿还罢。”
瑶池美目流光,显然大为感动。掩袖用帕子在眼角点了几下后,朱唇轻启,“当日之事轻如浮萍,我与昊天只不过是仰承紫霄威名行事罢了。若无师兄执言,昔日推举帝子,万轮不到我二人身上。若无师兄提点,天庭各处神职只怕仍有空缺富裕。若无师兄周旋,思三皇五帝之时,各方势大,断无天庭一席之地。”
瑶池说着端起桌上酒盏,站起身缓步走下座席。“我与昊天岂敢沾染圣人教统,幸而师兄大义。”瑶池将手中酒盏举过眉头,俯下身真诚说道:“请师兄满饮此杯,聊表天庭寸心。”昊天跟在瑶池身后,见此亦是动容,目光真诚,恭敬说道:“还请师兄满饮此杯。”昊天一边说着一边举起自己的杯盏,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凡我天庭有一日在时,便有师兄一席尊位。而后若有驱使,吾天庭愿为师兄效劳。”
“哈哈哈……”迟钰笑的开怀。他顺势起身,擡手虚扶起满是感动的瑶池。而后转头拿起桌上酒盏,利落地仰头饮尽。
一朝宴席,可谓是宾主尽欢。
香风云雾宫门开,迤逦明光玉楼来。紫霄宫中,迟钰坐在道祖下首闭目养神,似是丝毫未觉女娲复杂的目光。
接到道祖法旨,女娲不敢丝毫耽搁,早早的便来到了紫霄宫。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她近日拜访而不得的熟人。女娲目光复杂,心中有万千疑问不得其解,可始终没有找到开口的合适时机。
迟钰在躲她,女娲是知道的。她不信那些流言,亦不相信今日让老师召集诸圣,欲商量惊天之事的主谋竟是迟钰。她想得一个真相,以免沦为迟钰的棋子。
“诸圣还未齐全?”主位上的鸿钧双目未睁,淡淡开口便极富威严。迟钰这时才缓缓睁眼,目光从在座诸人的面容上扫过,多是算计思虑,唯有一人目露担忧。迟钰心中略感安慰妥帖,面上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留情面地指摘出不妥之处。“禀老师,三清未至。”
迟钰的话让女娲眼中的担忧切实了不少,急忙开口解释道:“师兄们一贯准时守礼,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一道不屑地嗤笑声追着女娲的话音而来,女娲循着声音怒冲冲地瞪向坐在末尾的接引。
迟钰漠然地闭上双眼重新打坐,好似让他们产生争执的人同他无关一般。忽而他不耐地皱起眉,顺着不适感探查过去,正巧对上那含着探寻的目光主人——准提。
准提怔了一瞬便冲着迟钰点了点头,露出和善的微笑来表达他的善意。迟钰面不改色,微微颔首后便移开了目光。清冷高傲的姿态并未让准提感到冒犯,甚至在迟钰移开目光后他的笑容热络了几分。迟钰心中冷笑,觉得他们西方两人未免有些太过天真。难道素日里面若春风常带笑的人,忽而冷漠疑是万丈冰,便一定是过活的勉强不顺意吗?
迟钰思绪暗涌,见此时女娲师妹忙着与接引打眉目官司,他若无其事地添了一把火。“老师,三清势大,故有倚仗,以至轻慢。”在女娲震惊的目光中,迟钰神情寡淡,不紧不慢地说完了这句话。接引和准提对视一眼,拱了拱手齐齐应声道:“启禀老师,原是师弟所说这理。三清先得三皇五帝之功德,绵延教统于东方,故心生轻慢。虽依承道统,终有独大之嫌。”两人说的振振有词,义愤填膺地为道祖考虑,看来颇具一番赤胆忠心。
迟钰淡淡地瞥了他们两人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准提心思灵活,总觉得迟钰这一眼暗藏鼓励与欣赏之意。不等他们以此再做一番文章,三清便齐齐来到了殿内。
三人一齐跪拜在殿内,口称,“愿老师圣寿无疆,仙祚绵长!”无不尊敬。迟钰面容平静,毫无熟稔热络的神色。他漠然地注视这三清,正如接引与准提悄悄注视着他一般。只不过迟钰的目光更为冷清,明晃晃落在某处时,能让人品味不加掩饰的恨意。
接引的目光很有分寸,只不过打量迟钰片刻便落到了三清身上。他眼中暗藏的笑意表明他更关心道祖对三清迟来的惩罚。接引时不时刻意的去对上女娲带着怒火的明亮眼神——用无辜的神情陪衬他满是算计的眼神。揣着明白装糊涂,接引似乎很是热衷用这个办法去撩拨女娲的怒火。
准提倒是没有掩饰,相比亲自下场打压三清,他对迟钰这个似乎能拉拢过来的盟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准提顺着迟钰的目光,敏锐地发现迟钰的恨意针对的竟然是三清中的通天的时候,准提的眼里多了一抹深思。他迅速思量着人滔滔不绝传回灵山的流言,突然摸索着些许曾经忽略的关窍——这些流言无不是说元始圣人如何,迟钰如何。话语的中心围绕着这对怨偶,下意识让人忽略了在其中充做配角的通天教主。准提略微蹙眉,隐约想起据说迟钰是随通天去了金鳌岛的……准提狐疑的目光重新落在迟钰身上,早已寻不见刚刚隐晦的恨意。
这位对于西方属于名不见经传,摊了底牌属于东方的道友,似乎在下很大一盘棋。
上位的道祖晾了三清半晌,看似关心地问道:“何故来迟?”玉宸似欲率先开口,隐晦地看了迟钰一眼后只是动了动嘴唇。玉清垂眸不语,众人只当他是恭敬。太上不慌不忙,恭敬地拱了拱手回禀道:“启禀老师,教中事务繁忙才耽搁了些许。还望老师恕罪。”
鸿钧回以老子的是长久的沉默,众人不免紧张的屏息。“哦……原是如此。”道祖意味深长地沉吟过后,大方地赦免了他们,只落下轻飘飘的三个字,“起来吧。”
玉清的座位原挨着迟钰,准提饶有兴趣地投去目光,打定主意看这个热闹。谁知两人都毫无反应,权当做身旁没有彼此一般。接引暗自戳了戳准提,准提疑惑地转头看向他。依着接引的示意,准提发现一直以来都欲言又止,带着淡淡关切之意看向迟钰的女娲,如今的目光变成了明晃晃的指责。
“迟钰,你说吧。”道祖虽任旧吝惜词句,但谁都听出其中态度的亲近。迟钰拱了拱手,“是,老师。”他转头看向诸圣,刚才冷峻的面容忽而多了笑意。众人心中明了这才是他往日的模样,此时此刻在面对起来却很难觉得亲近,甚至觉得不寒而栗。
“事本不关吾,而是涉及天庭。如今天庭掌管洪荒,终究是事务繁忙,昊天瑶池出吾紫霄,我亦是紫霄门人,故而代其言之。”迟钰嘴角的笑意很是淡薄,因着说话时扬起他那张能称得上是绮丽如玉的面容,使得他此时看起来很是高傲,有着趾高气昂的得意。
“天庭终究是统领之处。如今凡人妖族不知天庭,只知圣人,终究落了天庭门面。故而有此一番,还望诸为圣人体谅。”迟钰说完重新看向鸿钧,乖巧地点点头。鸿钧看向在场诸位,目光最后落在三清身上。“尔等弟子门人众多,应当派遣些许前往天庭才是。”
接引与准提面露苦涩,不满地低下头。“启禀老师,我西方信仰凋零,门人寡淡,实在难承其责。”接引忽然擡头,悲声哭诉道。“圣人不必忧心,天怜尔此时不易,故此番不涉及西土。”应声的不是鸿钧,而是笑意吟吟的迟钰。
准提看向迟钰,发现他不知道何时站起身来,而且虽然笑着应声,但他的目光却不在他们师兄弟身上。不难发现,迟钰正看着的是玉清圣人——他就差直接说出他针对三清,或者是针对眼前人的目的。
准提忽然觉得元始有些可怜,因为此时殿上,除了女娲师妹目光中隐约有着不忿的怒火和来自女仙悲伤不解的同情。他的同胞兄长一脸漠然,他的同胞弟弟没有掩饰神情中的戏谑,显然是准备端坐一旁看这个热闹。更别说自己与师兄,本就伺时而动,随时准备算计他一下。
“启禀老师,弟子不敢违背师命天意。然则弟子门丁稀薄,称得上门面者不过一二,万不敢接此大任。”玉清说的委婉,但仍逃不过表态拒绝。鸿钧被驳了两次,此时面色已经称不上好看。迟钰适时笑着开口,“三清同气连枝,想来也是不能让阐教圣人一人承担的。不过……截教……”迟钰没忍住笑出了声,诸圣不由得都看了过去。“圣人不是常言,截教多为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吗?恐怕修为更是良秀不齐。”
几番拿不定个主意,鸿钧皱起眉催促道:“那你看来如何?”迟钰俯身行礼,起身后恭敬回道:“弟子算来,人间五百年后当有兵伐。不若各自押宝,以观天命。”鸿钧不赞同地皱眉,“圣人不得插手人间之事。”迟钰笑的腼腆,认真回道:“老师放心,弟子省得。”说着转身看向诸圣,“圣人只是押宝,不得派援,不得指点。至于西方两圣与女娲师妹,因教延不长以及并无弟子,还是免于插手此事,只做个见证便好。”鸿钧听完,二话不说便为沉默的诸圣拿了主意,“善,如此甚好,便依你所言。”通天顺势问道:“既然如此,可有什么约束的法门,以免反悔不成?”
迟钰闻听此言笑逐颜开,好似通天说到了什么关窍一般。他点头笑称道:“自是有的。”说着擡手化出一方卷轴,“此物名为封神榜,有缘之人,当在榜上。”
准提隐晦的目光观察着迟钰与通天说话间的神情。通天教主出言的时机未免巧合,况且此事分明不利于他,他却如此从容热肠,显然不对。迟钰虽再无表露出一丝异常,但准提断定自己不会看错——迟钰确实对通天教主心怀恨意。
“师弟在看什么?”接引转过头看向准提,见他神色怔怔,神情复杂,心中不免好奇。
“他的主意,师弟还是不要打了。瞧瞧那元始是何等下场便知……”发现准提的目光看向的是迟钰,接引不免大惊,急忙开口劝慰道。准提回神笑着说道:“师兄说笑,我等出家之人,岂不犯戒?”神情中满是无奈。
接引不放心地端详了半晌,见他确实心中坦荡,这才放心下来。长舒一口气后,笑着同准提分享自己的计划。“封神既然已经开启,你我兄弟何不从中周旋,以图谋东方教众?我观迟钰与通天显然已是暗中勾结,按照元始的性格,断不可能任由人宰割。如今他势力微弱,你我何不假借帮助之由,接近阐教教众。他日再借元始之威,图谋截教教众。”接引越说眼中的光越亮,看起来很是兴奋。他在心中周旋一番,更觉此番计划,甚是完美。准提急忙拦住,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师兄且慢,让吾思虑片刻。”接引有些好奇,准提向来果断此番犹犹豫豫,不像是他的风格。
不过想来他师弟聪慧,此番说法定不是空口无凭。“师弟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接引思虑再三后认真问道。准提斟酌着用词,沉吟片刻后谨慎回答,“确有一番发现,只不过不甚明晰。但封神之事,绝不是师兄想象那般简单。我怀疑通天与迟钰之间,或许并非那么和谐。同样元始与迟钰之间,或许也没有传言那般关系僵硬……”
准提那日走的晚了些,有了不小的收获。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接引与准提分头行动。常常隐匿身形徘徊在金鳌岛或者昆仑,以求寻得蛛丝马迹。令人失望的时,迟迟不得更多证据——证明迟钰与元始的关系非同传言那般僵硬。
“师弟你看那是谁?”接引扯了扯准提的袖子,两人的目光顺着云辇的霞光向下看去,圣人倚仗,明丽辉煌。“女娲?”准提蹙眉,略带疑惑淡淡呢喃道。
东海之上,仙雾缭绕。金光辉煌,万仙来朝。本就是圣人凌驾之居所,今日再添新客。
迟钰没想到女娲师妹如此执着,竟然在封神之事商定之后,仍愿来寻自己。他面上不动声色,一片冷漠,心中确大为苦恼。可惜眼下不是夜语无人时,亦不是和通天说悄悄话的好场所。迟钰心中纵然有千般无奈,万般吐槽,面上也要端的一片朗月舒怀,很是自若。
“可要我回避?”通天不掩揶揄,一派正经地问道。迟钰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呛声说道:“你是这金鳌岛之主,岂有客人来了,主人却回避的道理。我左不过是在这里做客,又怎又替主人接见客人道理?”冬天看破了迟钰的冠冕堂皇,心知他是不想一人面对师妹的喋喋不休。于是他哼笑一声,并没有当场反驳,而是意味深长的说道:“你且看吧,我在这里师妹反而不自在。”
迟钰又怎会不知,如今在外人眼里,看来他与通天便是蛇鼠一窝,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