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修赞许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先前教了你们怎样布阵,”他说,“眼下,便教你们如何出阵。”
这阵法设得直接粗暴,解法也极其简单。
只需阖目去想象记忆最为深刻、心中最为重要的那处地方,阵眼就藏在里边。
无律在识海中勾勒出问剑谷的模样——那是她停留最久,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回去的住所,不可谓不重要。
然而,睁开眼,景色一成不变,无律稍感意外地蹙起眉心。
难不成,她想岔了,是中了别的招?
不……等等。
手指不觉攥紧,沉淀在识海深处、许久不去碰触的回忆慢慢翻涌上来,像是大浪淘沙,泥泞俱沉,慢慢洗刷出清晰的画面。
时间隔得太长太长,就连无律自己也不曾料到,原来她记得这样清楚。
清楚到那一日里,白承修与柳长英的一个动作、一句低语、一记神色,都纤毫毕现。
她记起来,白龙说要领他们出阵后,先是愣了一愣,像是不明白为何眼前的景色原封不动。
不过,很快他便恢复镇定,垂眸发了会儿呆,接着失笑摇头。一直凝视他的柳长英蹙了下眉,启唇欲问,白承修又先一步看回去,轻轻地自言自语:
“上次还是龙谷……看来,不知不觉,我也变了啊。”
彼时的柳天歌未能听懂,正奇怪着,话音落下后,身旁景象忽然一阵起伏晃动。
犹如蜃影散去又堆积,描画出十分熟悉的、清云峰上的一草一木——
松云涛涛,水潭幽静,青石下隐匿着不知名的阵法,是白承修得以暗中上山的倚仗。
一瞬间,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回去了,但身后还没褪去的喧嚣人声却告诉她并非如此。
走过千山万水的白承修,记忆最为深刻、心底最为重要的地方,竟然是清云峰,是这里。
“……为什么?”她情不自禁地问出声。
清云峰有什么好的?
纵使钟灵毓秀、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是万万人向往的仙门胜地,可再华美的囚笼也只是囚笼,只会使人感到压抑。
她做梦都想带兄长逃离这个地方,实在难以置信,最为憧憬的白大哥会将其奉为珍宝。
而白承修侧过脸,只抿唇微微一笑,凝望着两人的神情柔和无比,柳长英耳尖陡然泛起薄红,答案尽在不言中。
唯余柳天歌一人兀自困惑。
她有时机敏,有时又迟钝得过分,被两位哥哥严严实实荫蔽着的岁月里,心思养得懵懂简单,很多东西视作理所当然、不求甚解。
在年少的柳天歌眼中,黑是黑,白是白,喜欢是喜欢,厌恶是厌恶,泾渭分明,不容混淆。
如今的无律却能明白了,重要的不是地方,而是人。
清云峰再如何可恶地困住他们、伤害他们,依旧是他们相遇的起点。那些阴云般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日子,也因此变得平和温暖,珍而重之。
白承修如此……她也如此。
模糊的山崖浓墨入水般消散,化作清云峰的枝丫与碎石。小小一间木屋矗立山脚,沐浴着晨曦的晖光,像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境。
此处便是她记忆最为深刻,心底最为重要的地方,是她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她扎下的根、她曾经的家。
无律推开门,坐到桌边,拈起作为阵眼的那枚杏露果。
物是人非的伤感,无法忘怀的留恋,忆起往昔的欢欣,不可遏制的思念……
百般滋味,溢满齿关,最终化作唇边柔软笑意,和一道似有若无的叹息。
阵解,幻象落地,现出周遭真正的样貌。
月光黯淡,杂草丛生,藤萝密布,掩映着幽深的山洞。
距离这样近,无律已能感知到从中传出的不凡气息,她低头理了理凌乱衣裙,顺手设下禁制,以防有妖兽闯入,才施施然走进。
道路狭窄,几步就到了头。
洞窟并不算大,但内有乾坤,头顶连通天幕,月华曲曲折折地投照下来,映亮一汪宁静细泉,异样的气息就浸在泉中,飘出阵阵渺茫清香。
收敛声息,悄然无声地靠过去,她擡眸扫视,望见了……一串滚地葫芦,守着两株含苞待放的花?
这是哪门子组合,无律一时间没看懂。
灵药有伴生妖兽守护很寻常,命数相合,互相成就。
可灵药护着灵药,和肉包子护着两片肉有何差别?
微风自顶拂过,长藤上最左一枚葫芦轻轻颤动,形成类似窃窃私语那样的低回话音。
“阵破了。”
语气还挺严肃,冷冰冰的没什么起伏。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余的葫芦也跟着晃动起来,声线没多大差别,音调则各自不同。
“有敌袭?”一葫芦懒懒开口。
“怕什么,敌在明我们在暗,杀他们个出其不意!”这是个斗志高昂的硬脾气葫芦。
另一个葫芦忧心忡忡:“偏生恰好在这般关键时候……万一惊扰到凝魂就糟了。”
凝魂?
无律的眼神移向葫芦们围拢的两株花,一黑一白,枝叶交缠,博识如她竟也瞧不出是何品种,在月华下舒展着花苞,皎洁雾气于叶片间隙上下虚浮。
情况太过古怪,她来此地,本只是为了避免妖兽纷争祸及凡人,没有抢夺的意思,可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止灵药出世那么简单。
身为大乘修士,问剑谷谷主,无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灵药开智并不奇怪,怪的是一株长藤七枚青翠欲滴的葫芦全都拥有心智,还性格各异、乃至会算计布阵,几乎与人无差。
分明一眼望去,根基尚浅,年份在灵药中称作婴孩也不为过,何至于此刻便诞灵?
是那两朵花的问题么……那么,半月前的天地异象,究竟是哪一方所牵动?和所谓的“凝魂”有何种关系?
疑虑太多,无律没有轻举妄动。
她侧身靠在山壁边角,凝神听着葫芦的动静,只见它们严阵以待了一段时间,始终不见不速之客,嗡嗡的低回响动再次交织。
“看来,与之前一样,强行破阵被送走了。”之前忧心忡忡的葫芦松了口气。
“是吗,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依旧懒散的语气,像是随口一提。
“既然你都这么讲,还是莫要掉以轻心为好。”这个葫芦调子慢悠悠的,有股不疾不徐的书卷气;而紧挨着它的那枚要凌厉许多,摆动的幅度也更大:
“哪里不对,具体点。”
懒葫芦委屈:“不要强人所难好不好,我现在连手指都没有,拿叶子掐算吗?”
“都变葫芦了,从头来过,指望这神棍,不若多布几个杀阵,以防万一。”
硬脾气葫芦仍然斗志高昂,自带嘲讽之气。
“喂,这话我可不爱听,什么叫神棍?”
最末端的葫芦叹气:“好了好了,不要吵——”
倘若不用眼睛去看,无律甚至以为是七个人在交谈,语调莫名熟稔。
可还不等她仔细分辨,一转头,那两个快吵起来的葫芦更是荡秋千似的来回震动,泉水被撩得涟漪阵阵,溅起水花,惹来更多抱怨。七枚圆滚滚的身子在枝头摇摇晃晃,声音嘈杂。
“你们隔着那么远,又够不到彼此,省省力气吧。”
“哼,等我化形……”
“等你化形怎样?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可不与你打,夫人,记得保护好夫君我!”
“能不能要点脸?”
“呃,消消气消消气,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俩这么不对头?”
“也亏他们两个为凝魂陷入沉眠,不然脸都丢光了。我为何会与你们并名?”
“……谁把水浇我身上了?”
葫芦跳舞,实属难得一见,颇为喜感。
无律瞬间忍俊不禁,什么疑虑什么熟稔,通通抛去九霄云外。
然而这一笑后,里边跟着突兀沉寂下来,她微微一愣,知晓自己不慎露出破绽,被那串葫芦发现了。
“来者何人?”
最左那冷冰冰的葫芦作为代表,率先出言询问。
“一介过客罢了。”
白裙翩飞,碧笛抱怀,无律镇定地自转角走出,眉眼淡淡挑起,“只是好奇前来一探,并无掠夺之意,无需紧张。”
端丽的面容逐渐被月光点亮,瞧清的那一刻,葫芦们集体失声,好半晌无人说话。
无律等了片刻,略微诧异于这阵沉默。
在她看来,自己既然已表明态度,要么相信好言交谈,要么不信大打出手,晾着人算什么道理?
“诸位……”
她方才启唇,其中一枚葫芦终于动弹,“哗哗”像是笑了两声,矜持地得意道:
“看来,就算成了葫芦,我吃饭的本事仍然靠谱啊。”
无律盯向它,记起来是那个吵架的神棍。
神棍?
诡异的熟稔感愈发强烈,她眨了眨眼,视线掠过葫芦,又落向那两朵月华下的花,忽然腾起一个极端大胆的念头。
这念头甫一浮现,心底便近乡情怯般涌上莫大的惶恐。
素来平静寡淡的神色破碎开,露出思考停滞的茫然,握住长笛的手腕不受控制地轻轻哆嗦起来。
她像是确认一样,从左到右,挨个打量这串葫芦,努力回想着他们刚刚说过的话。
冷冰冰的……像不茍言笑的沈应看。
硬脾气又自带嗤嘲……像看谁都不爽的无琊子。
沉稳劝架的老好人……包容如郭詹。
慢慢悠悠而有书卷气的,是穆逢之。
高傲凌厉直来直去的,是陆时雪。
懒散又爱耍嘴皮子、神棍做派的明英。
以及——
“天歌。”
无律浑身一震,看向末端那语调柔柔的葫芦。
“我还担心要怎么办,原来是你。”葫芦颤动着,声音恍如隔世,“真是太好了。”
“叶因……”
她觉得像在做梦,还是说又无知无觉地迈入了谁设下的陷阱?
仿佛看穿了她因太过不可置信而下意识产生的抗拒,叶因说:
“不是幻象。”
“不然,”她沉吟良久,“你摸摸看?”
无律闭了闭眸,敛去眼眶酸涩,哑然失笑:“……葫芦有何好摸的?”
葫芦是没什么好摸,但藏着友人死而复生魂魄的葫芦,就有些新奇了。
细细观过,无律终于认出了这株灵药:传闻中生在日夜之交、长于无根之水,质地如碧玉、清香似桂叶的灵魄葫芦。
据说百年一结,汁液能生死人、肉白骨,葫芦壳可温养神魂,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药。
眼前这株,照常理应有七百载的年份,然而无律所感,显然仅百年修为。
“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叶因努力在好友面前当一枚优雅的葫芦,震颤得细微,声音很小:“《摘花礼道》三回展卷之后,我们本该魂飞魄散。然而,天道回归,有形无形完满,偌大功德中的一部分落在我们头上,勉强保住了一丝神智。”
再次醒来时,他们已融入葫芦之躯,变成了灵药。
“是不系舟……或者该称作有形之物所为。”
陆时雪补充道,“这株灵魄葫芦本有七百年的修为,命数已尽,早早枯死。它将我等神魂纳入其中,变相复生了此物,不过再也无法结出新的葫芦,修为也得从头再来,如今不过百年之数。”
“难怪。”
无律垂眸,“人死不能复生,这么说来,天道也算为你们钻了空子,作为灵药重活一遍。”
“是啊。”叶因洒脱一笑,“感觉还挺特别,从前当人,以后当妖,天底下谁能有这般奇遇?当真不枉此生了。”
无琊子凉凉道:“长在一起很烦。”
“多好的气氛,小秋何必嘴硬?有危险时,你比谁都冲得快。”
“那是为了我自己!”葫芦咬牙切齿,“还有,谁准你叫我闺名了?”
他们谈论得轻快,好似百年困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能动弹,时时刻刻朝不保夕,也抵不过这句小小的抱怨。
无律唇边笑意淡了些,目光落于泉水正中黑白交缠的两朵花上。
“先前的天地异象,外头的阵法,”她缓缓问,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还有……凝魂。”
“又是什么?”
“就如你所想——这是白大哥……和你的兄长。”
叶因轻声说出口时,无律才发觉自己不觉屏住了呼吸。
伸出手,隔空触碰柔软的花苞,像是怕弄碎了般小心翼翼。
“……他们怎么了?”
“别担心。”
葫芦努力晃了晃,拂过她的发丝,无声宽慰着,“只是暂且睡着了。”
“柳长英与我们不同。”
沈应看说,“他既为夺天的罪魁祸首,又是布下还天之阵的功臣,幽精与魂魄分离数百年,长久受咒术困缚。如此种种,死后还能留有一丝神念,可谓奇迹。”
“对他的处置,本该是投入轮回,从此转世新生。但……白道友执意不肯。”
几人之中,若论谁功德最为深厚,无疑是连皮肉骨血皆散于四海的白承修。
因此,原本给他准备的灵药之躯是最为贵重的。
——阴阳两生花,仅记载于遥远古籍之中,数千年不曾出现过的天赐仙脉,能汇集灵气,一年可敌他人十载。
有此躯在,不消百年白承修便可化形,自由自在,随意来去。
可他却强行将柳长英的神魂也纳入花中,硬生生分了一半出去,毁了这难得的机缘。
更糟糕的是,即便如此,柳长英也未能如他们一般苏醒。
他的魂魄过于支离破碎,想要再度融合并非易事。阴阳两生花仙脉已断,修复起来无异于龟爬,需要数不清的岁月。
谁也不知那要多久。
故而,在温养了几十年依旧不见动静后,白承修决意施展凝魂。
“凝魂乃神魂同修之法,损己身而补他人。”叶因道,“白大哥福缘深厚,天道有愧于他,定然不会让他死。便是仗着这点,他想赌一赌。”
“事实上,他也赌赢了。”
穆逢之不知感慨还是叹息,“天道让步,承认了柳长英的存在,阴阳各分两半,仙脉再续——你所言的异象,便是由此而诞,大抵是多少对这场威胁怀有不忿,故意弄出来折腾我们,添添堵来的。”
“然后就将天歌堵来了?”
“谁让他俩还有个同样身负功德的妹妹呢?”明英哼道,“该还的债,自然要早点趁此还了。天道可从不吃亏。”
“……这样就好。”
吃不吃亏,无律根本无所谓。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令她欢喜了,世上怎会有这般好事,她坎坷半生,首次想要感念上苍仁慈。
平复了好一会儿心绪,无律站起身,环顾山洞:
“此地并不安全,我先带你们回问剑谷。”
“离化形还要两百年,”叶因自然毫无异议,声音带笑,“往后便要叨扰天歌,劳你保护了。”
无律心底骤然一软,恍惚似有悬在某处的结应声而断,叫她情不自禁地弯起眉眼,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求之不得。”
少年时期,柳天歌常常想,自己要是能变得很强很强就好了。
从小到大被哥哥们牢牢保护着的小丫头,也有翻身做主的念头。
时值今朝,数百年颠沛流离、相隔生死,本以为再也无法实现的愿望,竟然触手可及。
不仅如此,还多养了一串会吵架的滚地葫芦。
连着灵泉一道拔起,她妥帖地将两株灵药在谷主所居的三味静峰种下,又觉山上风景萧瑟,翻新了亭台楼阁,新栽下大片树木与花田。
远在虞渊的清重等人听闻消息,特地寻来许多灵植作伴,几位声名鼎盛的修士日日凑在一处,琢磨如何莳花弄草。
古龙派应澈前来守山,老贝壳没事就窝去两生花边睡觉,梦里哭得四处都是蜃珠,过来拜访的人一踩一个准,搞出不少鬼神传言。
闲来无事时,琼光会叫上师寅和姜文过来下棋。
周霖化作原形窝在一边晒太阳打盹,周启仔细地为她梳理日渐长长的毛发。
偶尔谢征和傅偏楼回来,顺手也对弈一场,杀得琼光默默流泪,让位给这两位凶残又不服输的师兄继续较劲。
沉寂多年的峰头再一次热闹起来。
来年春,燕子飞回,桃落满枝。
结冰的湖水融开荡漾波澜,葫芦饱满地点出一道道涟漪,黑白花蕊含苞待放。
白衣女修吹着悱恻长笛,在旁一连守了三个月。
盛开之时,是个艳阳高照的正午,暖融融的阳光沐浴在发顶,令人惬意得昏昏欲睡。
迷蒙中,就像有谁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她听见久违的声音,两道重叠在一处,很多年前,他们也这样唤她。
“……天歌?”
柳天歌侧过脸,她已不是过去那个软弱的小丫头,没有让任何人瞧见喜极而泣的眼泪。
只是轻轻地、慢慢地答应一句:
“嗯,白大哥、哥哥,我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从歇不下脚的无律真人,如今心甘情愿驻足在三味静峰,再次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