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母亲告诉他真相时,眼睛似乎一直望着很远的地方,她看着远处说:“他说自己是个老海员,水性好得很,要我乘着船先走,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在谈起父亲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母亲黯淡无神的眼中再次出现了光亮,如同时间倒流一般,她就像回到了那艘救生船上,回望着在即将沉没的游轮上朝她招手的丈夫。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的,他可是游过了夷洲海峡的男子汉,所以我也不能食言,于是就这么一直等啊等……等到了你出生,等到了你上学,等到了你长大,等到了你成年……可是我为什么还没有等到他回来呢?
尧儿,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但我还是想相信他,我知道他不是个没用的人,这点风浪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或许他是已经游到了某个地方,在那里独自打拼,想要给我们一个惊喜呢?
孩子,你长大了,是时候去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了,外面的风风雨雨可能会让你很难受,但妈妈就呆在家里,如果哪天你想家了,就直接回来吧,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的。”
起初,他也想过母亲对父亲的爱是不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愚昧,直到他遇到了她,才知道什么是“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他离开了小渔村,在省会城市找了份工作,结识了一个腼腆可爱的女生,他们情投意合,很快便发展到了结婚生子。结婚后的第一年,妻子在医院顺利生产后,他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门,来到妻子身边,看着躺在床上如此虚弱的她,和襁褓中那肉嘟嘟的小脸,就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像父亲那样,抛下她们于不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转眼间,他已头发花白,妻子也是花颜不再,女儿出嫁,母亲最终也没等到父亲,死在了病床上。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能够平平淡淡善始善终,能够平凡地老去,可命运就是这样爱捉弄人。
到头来,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坐在湖边,喝着闷酒,吹着冷风。带有腥气的风从湖面吹来,钻进他的鼻孔,吹进他的脑海,他甩了甩脑袋,继续昂起头灌下一瓶又一瓶酒。
这风真是吹得猛,还记得有一天,我投资的项目黄了,站在大桥上吹风,妻子来劝我回去,我却怎么也不肯跟她走,于是她就陪着我在那里吹了大半夜冷风,最后还是巡逻民警把我们带去了警局询问,才结束了这场闹剧。现在想来,当时她坐在警局的椅子上冷得直发抖,我真的亏欠她太多了。
还有那一天,妻子出门买菜的那一天,也刮着这么大的风,大风吹落了谁人阳台上的花盆,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妻子的头上,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散落一地的菜染上了她的血。被人发现时,她引以为傲的秀发早就被吹得乱七八糟了,我请来了最好的入殓师,把她的遗容整理得像还活着一样,但我知道,那双闭上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了。
以及他的女儿,也因为受不了长期的家暴而离家出走,走进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现在回过神来,他身边的人都已经被风带走了,他在风中凌乱,为什么这刮了一辈子的风,不肯把自己也带走呢?
丁尧看着湖面上被风带起的阵阵涟漪,像是在破碎的光影中看到了故人的面容,他四肢着地趴在湿润的泥土上,想要看清涟漪中那一闪而过的脸庞。
他尽可能地去贴近湖面,在水中的倒影里寻找着熟悉的容颜,可水面上只映出了自己这陌生而苍老的面貌。他伸出手抚摸倒映在水中的自己,就在手指触碰到水面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
三根粘滑的条状物攀上了他的手掌,将他拉进了湖里。他的大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种迷蒙的感觉所包围,温暖的液体轻柔地流淌在他的衣物之下,有什么光滑的物体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肌肤。
这里并不是温泉,怎么会有暖流呢?他只当自己是喝多了酒产生了幻觉,也许此时他正在湖边呼呼大睡呢。但接下来的一切让他明白,那该死的厄运又一次找上了自己。
湖底的淤泥上画着一个巨型法阵,他虽然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但他的身体里的肌肉用不自然的颤抖告诉他,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水底,他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形,那个人的黄袍在水中舞蹈,数不胜数的触须随着水流挥动着,其中一根触须,正抓着自己往那个人形的位置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