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把包里的信笺纸拿出来:“要不你们几个有娃娃的,干脆考虑一下到我那里去?活计不多,就是菌季帮我拾菌子,工钱倒是没有广东那么多......不过不用走远撒,还可以领娃娃,田里的事情也不耽误。”
几个妇女腾出手一人拿了一张,一位年长一些的妇女把碗直接放在地上,豪放地使劲拍了拍粘自己胸脯上的两粒米饭:“我来望望。老天哦,你这张纸上我只认得‘电话号码’这四个字,哈哈哈哈,我这种文盲怕是广东也不要、三美也不要。”
三美把她的碗端起来:“嫂子你乱说话,拾菌子又不消
不用
识字,别拾那些毒菌去闹
毒害
城里人就得了,来嘛,来跟我干算了。”
妇女看起来有点心动,却稍显迟疑,另一个妇女打趣道:“她怕是要回去问一下男人。大嫂,晚上把娃娃送来我家看电视,胯张开点、奶甩在他脸上,他就会同意的了!”
三美听着有点脸红,几个妇女跟没事人似的哈哈大笑着,各自收拾自己的碗筷,互相打趣几句,再和三美客套两声,就各回各家去了。三美看着女人们离去的背影,心里不太踏实。等到菌季,她到底能不能招到足够的工人呐?
没等这件事解决,她就必须先做一件更重要的事,这还是日娃提醒她的——得趁还没下春雨,把整片森林都走一遍,看有没有外来入侵物种。
当初包山的时候,她以为只需把围栏看好,严格预防火灾就可以了,没想到现在护林员的所有工作她都要承担起来:病死树、病虫害筛查、野生动物保护、偷伐乱伐预防......全部成了承包人的责任。政府省了一个护林员的开支,倒是苦了三美,又舍不得在非菌季请人,鞋底子都磨通了。
拿着陈欣从省城寄来的今年的外来入侵物种名录(图文版)和村委会之前给的老版名录,三美一寸一寸地走,一株一株地认,看到几片白化的叶子就担心得不行,生怕是林子遭病了,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圈。
龙擡头这天,她终于筛查到了西侧边界,想着来都来了,干脆去看看日娃在忙什么。狗子像是知道她要去找日娃,在前面带路,没去日娃家里,倒是把她带到仁和水库边上去了。
只见日娃戴着草帽,撅着个屁股,手握望远镜正在到处看哩。三美示意狗子不要出声,悄悄从他身后靠近,把手轻轻地盖在望远镜的镜头上,日娃眼前突然一片红色,吓得他一激灵,吱哇乱叫着回头,看到三美笑弯了腰,双手放在头上骂道:“老子以为闯到鬼勒,心都要遭你吓停了!”
“你在这里偷窥啥?”
日娃不理她,只是接着看远处,三美踮起脚来,视线却被日娃的肩膀头子挡得严严实实,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真的,给我看一下,我还没使过望远镜。”
日娃没作声,把她拉到自己前面站着,双手帮她拿着望远镜,从背后看就像环抱着三美。
“看得清不?”
“有点糊。”
“等等,我调一下。现在呢?”
三美这下看清楚了,日娃在看郑德多的基地。挂牌那天只放了鱼苗和兔子,今天拉来了许多母羊、猪仔、旱鸭,甚至还有七八只猴子和两只孔雀,孔雀的尾巴被泡沫网结结实实包起来放在地上,要不是日娃说,三美只当那是两棵树呢!
好好的养殖基地,养猴子和孔雀干啥,郑德多真是荒唐,这甲马坎山脉可从没出现过这种猴子。猴子又不像别的动物,要是出啥意外全跑了,恐怕这一带的生态链真的要变化哩!
难怪这几天不见日娃,原来成日在这里盯着郑德多的动向,想必是何云道那天的话让他上了心,他想看看对方究竟要搞什么鬼。
这样盯着看看又能看出什么名堂嘛,三美继续观望,就看到李芳波又来了,指着猴子叽叽歪歪点头哈腰的,难不成这猴子是他送的?没等三美和日娃交流交流,就看到李芳波跑回基地门口,指挥两辆小型挖掘机开到了基地和水库中间,又在挖了!
三美挪动望远镜一看,他们挖的不就是那天冯玉斌说的水潭下方吗?难不成郑德多真打算把水潭和他的鱼塘完全连成一片?
“这不是胡闹嘛!”三美气冲冲拿掉s望远镜还给日娃,作势就要下山,日娃一把拽住她:“干啥去?”
“郑德多这鱼塘不能再扩了,再扩要改变地下水走势,后果很严重的,我去找他说。”
日娃没想到三美还懂这个,让她赶紧详细说说,三美就把当天偷听到冯玉斌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日娃当然也不懂地下水、土壤和大坝的关系,但是以他对官场和少水镇政治生态的了解,政党委书记王明祥肯定不会把冯玉斌的话当回事,更不可能因此来制止郑德多,他还指望着郑德多腰包鼓了,能给他多上点供呢。
再者,王明祥极有可能压根就不晓得李芳波在中间给郑德多弄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可李芳波又为什么要这么鞍前马后的为郑德多效力呢?回想到何云道那天的话,日娃的头“嗡”地一声,顿时觉得冷汗淋淋:何云道这是想弄出人命啊!
怪不得吴老师上访明明能除掉郑德多和王明祥,对何云道来说应该是大好事,他却偏要拦着吴老师上访,最后导致吴老师丧命。原来他是为了憋一个大招,他要鼓励郑德多、助力郑德多,让郑德多背着王明祥把事情搞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好来个釜底抽薪,一次性把整个少水镇乃至世平县都紧紧捏在掌心。
当时吴老师上访,势必就会影响他们养大郑德多这毒蛊,他们当然要千方百计拦住吴老师了。
所以,董国华手里那些把柄,说不定也是何云道授意才让她拿到的,目的就是把王明祥和郑德多的关系搞坏,方便李芳波趁虚而入罢了。
如今听三美说完水库大坝的事,一切线索都串联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何云道已经不是他记忆中傲娇却内心虚弱的何云道了,在没再见面的这十年里,他被他的家庭和与之相关的政治、财富,培养成了一个更加麻木的人。
他也许并不是不会怜悯在这种斗争和利益争夺中牺牲和陨落的陌生人,他只是见得太多、做得太多,已经完全合理化了自己的行为,来逃避内心的痛苦和对自己的鄙夷。
这几次见面,他依旧觉得何云道还是那个站在酸木瓜树下极度想赢且爱哭的小孩,现在看来,他自己大约已经把那个小孩杀死了。
顾不得和三美多解释,日娃赶紧往山下跑,三美紧紧追上去。
日娃一边跑,一边给县里的“朋友”打电话,从他的语气里,三美听出来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必须在县城里来人之前,阻止李芳波和郑德多,否则等他那个鱼塘扩建好,仁河水库就会成为一颗不知道何时会爆的炸弹。
如果没有那个万一还好,要是真的出了事,处于堤坝下游的十几户仁和村的群众,恐怕就来不及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