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要,不如说是要求,罗丽本来就是省委组织部推举的人,各中关系自不用说,即便有困难,她也得想办法把那块批地给他。
何云道的眼睛亮,早从罗丽下乡的次数他就能看出来,就像刘三美当年借着公司的名义貍猫换太子,个人承包了向阳林挣到第一桶金,才快速发展到今天。罗丽也不过是踩了舅舅做踏板而已,起先还是一副应付模样,现在她的根系已经像榕树一样钻进了世平县的各个角落,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想做一个好官,想做一番政绩。但是在世平县,能不能做一个好官,还得看何家点不点头。
再者,现在各个乡镇都掀起了一股成立商贸公司的风潮,据说还是刘三美带起来的,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乡镇企业一般也就是小打小闹,一段时间运营不利,慢慢也就自生自灭了,但也有例外,他不得不提防着这一点。
在何云道心里,要把世平县的野生菌推广出去是一回事,由谁来推广出去又是另一回事了。刘三美的活跃度他看在眼里,照他对她的了解,美好商贸冲出头来也是迟早的事,在这家小企业成为强劲的对手之前,他必须趁它还小,实现原先定好的扩厂、增加生产线目标,把世平县的野生菌深加工产业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何云道想要的地块就在新开发的工业园区里——这个园区是罗丽最近一年一直在努力才终于落实下来的,属于省重点项目之一。
世平县底子弱,现有的产业几乎都在何家的手里,权利和资本过于集中,短期来看,县城内还算红红火火,实际上和其他飞速发展的县城横向比较起来,世平县的模式太落后了,早就被别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既入仕途,不能草草一生,罗丽隐忍了许久,才得到这个有实权的位子。她有她自己的目标,之前扮猪吃老虎,按兵不动沉寂了一年多,如今正好是一个不破不立的关口,她也该稍微活动活动了。
要闯关成功,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现在这个一家独大的局面打破,可怎么实现呢?看着少水镇的年报,她把台灯调亮了一点,在面前的笔记本上飞速地记下脑内的逻辑链,写着写着,一个办法在她心里渐渐成熟起来。
和何云道沟通之后没几天,罗丽就提出来一个方案,园区里的地块批给他建厂不是不可以,但是目前菌厂的环保条件达不到园区的标准。这个园区毕竟是省里给的项目,要是做得太难看了,大家脸上都过不去,以后也不好管理。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由何云道带个头,率先改良排放标准,这样别的入驻企业心服口服,何云道也能稳固本地企业带头人的地位。
改良排放标准,意味着扩厂成本至少要增加10%,但是罗丽赌何云道一定会答应,她观察了他整整一年多,发现他和他母亲和舅舅都不一样,他对自己是自信的,但这种自信似乎只有在成为其他企业的领跑者时才能体现出来,这是何云道最大的弱点。果不其然,思考良久后,何云道最终还是同意了。
建厂用地手续办完以后,机器轰隆隆地开进园区里,一片片泥土被翻起来,翻出十几年前的县官把这里当做垃圾填埋场时留下的痕迹,现场的味道令人作呕,没等开工的鞭炮放完,何云道就钻进车里要走。
车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摇摇晃晃,他紧紧捂住鼻子,让司机把空调打开,下完指令靠在椅背上准备闭眼休息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外略过。
“等一下,倒回去。”
司机听从吩咐,慢慢往回倒,直到和那个人齐平,何云道降下玻璃:“刘三美?你怎么在这里?”
三美的头发剪得更短了,穿着一身牛仔服,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劳保靴,手机也换成了三星,她正打着电话,听到何云道叫她,挂了电话从泥泞中蹦蹦跳跳跑过来:“哎呀,何总,您也来啦?”
窗外实在是太臭了,何云道捏着鼻子示意三美上车来说。三美心领神会,打开车门,先把屁股放置在座椅上,再把双脚从劳保靴里拔出收进车里,这才关上车门。
司机把空调开得足足的,她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了何总?”
何云道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心里的猜测也渐渐成型:“你们美好商贸也要在园区建厂?”
三美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您怎么什么都知道?”说完把手缓缓收回来,看着何云道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就知道这次罗书记是真的拿住他的命门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罗书记办法多着哩,我跟着罗书记就行了。”
是的,这就是罗丽想的办法——我答应给你批地,却没有答应只给你一家批地,既然现在不能把你拉下来,那我就把别人扶上去好了。那天晚上,她连夜给冯玉斌和三美打了电话,第二天一早,几人就在罗丽办公室碰了一面。说实话,三美和董国华原本一直没打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建厂,结果听完罗丽和冯玉斌一通分析之后,俩人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野心和渴望,当场点头答应了。
同一批次拿到批地的不仅有少水镇的美好商贸和日娃的合作社,还有武隆镇的辣椒厂、彭浦镇的糖厂、葫芦镇的饲料厂......
何云道确认了,罗丽这是铁了心要当个她自己想像中的“好官”,照这个样子下去,何家能在世平县说话的日子估计要变短。
熟悉的疲惫感再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以为用仁河水库的事把李进伟和他的追随者摘掉以后,他就不用再做这样的事了,没想到现在又要把从前唱过无数遍的戏,再上台唱一遍。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想到母亲,一想到母亲,他就本能地紧张。这份厌恶不已却又逃脱不得的紧张,让他背部紧缩发麻。
现在的何云道,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不安,变化的世界让他不安,母亲的影响让他不安,想到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逃脱这种影响,让他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把办公桌上的小手办推倒再扶起来,推倒再扶起来。秘书拿着一份文件站在走廊上,听着办公室里不断传来卡嗒、卡嗒、卡嗒的响声,迟迟没敢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