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等等我……诶哟,什么东西!”谢明息脚下一绊,身体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好险扶住了身边的树,又站稳了。
“什么东西在绊我……”谢明息磨了磨牙,按道理说,师兄在前面念六甲秘祝,是不会有什么东西敢靠近的,自己也没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低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喉咙被冷风一刺激,又咳嗽了好几声。
被踢开的雪层下,一根灰白骨头在月光下莹莹发亮。
谢明息声音有点抖:“……握草,怎么这还有骨头……”
转眼又想到自己是来找乱葬岗的,好像走着走着踩到骨头也算正常,就说明找对地方了,只是心里还是膈应。
苏磐听到动静,回头俯下身,毫不介意地捡起那根半埋在雪里半埋在土里的骨头,这骨头大概也是上了年份,灰扑扑的,苏磐一动作,骨粉就扑簌簌往下落。
谢明息:……
很怕下一秒就全部烂成粉吹自己身上了。
好在苏磐看了一会,在木木报了个数字后就又把骨头埋了回去,波澜不惊道:“没有外伤、中毒痕迹,埋了至少五十年往上,我们快到了。”
谢明息:……师兄你别这么懂,我越说我越慌。
他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边走边问:“这埋下去的骨头怎么还到地面上了,贺宇他们来的时候居然没遇到?也不觉得膈得慌啊。”
“谁知道呢。”苏磐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波澜不惊,“也许是根本就看不见。”
“……”谢明息张了张嘴,吐出一团白雾,“师兄你还是别说了。”
你越说我越怕。
……
苏磐停了脚步,也停了口中一直念诵的六甲秘祝,谢明息便无端感觉又冷了几分。
阴冷。
这是到了?
呜!
呼啸的山风吹过成片林海,谢明息睁大了眼,视野中心有个朦胧的影子聚集,然后越来越多,连成黑乎乎一片。
简直可谓鬼影幢幢,天上地下哪里都是黑雾,黑雾,雾中闪过一张又一张神情各异的脸,他们在人间徘徊,无人祭祀,不得安宁,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叠云岭中徘徊了多久。
他连话都说不出了,他想过这里是乱葬岗,无主孤魂不会少,但真没想过会这么多。也亏得这里不方便开发,要是开发了,指不定会出什么闹鬼事件。运势太低是容易见鬼的!而且这里还不是一只两只鬼,是铺天盖地!
贺宇秋君身上只带了一只回来,都还算运气好了,要是一群鬼轮流上阵,大概率不死也残。
“师兄……”他感觉自己牙齿在打战,不仅是因为寒冷。
恐惧?怜悯?
已经分不清了。
黑暗翻涌如潮,在眼前袭来。
……
“……”
“明明!明明!”
冷硬的东西拍在自己脸上。
“明明醒醒!……”
那个东西又拍了两下,谢明息并不厌恶,只觉得有点儿难受,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醒醒呀……”
“……五分钟……再……”
冰凉的东西拍在脸上,很快就变得温暖,顺着脸滑下来。
谢明息猛然睁开了眼。
“你醒了?”
苏磐立在他身边,松开了搭着他半边身子的手。
“明明你不要哭……”
木木所在谢明息胸口,声音依旧很小,每一声在谢明息耳边却变得格外清楚,再也不会因为身体大小距离远近而听不清。
“别哭,别哭……”
我哭了?
谢明息下意识擡手在脸上擦了一下,才注意到不知何意,他已泪流满面。滚烫的泪水与冰冷的雪花一同落下,变得冰凉,滚落到衣襟上,打湿了木木的小衣服,在寒风中把脸刮得生疼。
我为什么哭了……
他怔怔地想着,泪水再一次涌出,而黑雾的动荡已经渐渐平息。
“这里是葬身于此的,几百年的孤魂,师兄……”他蓦然想起了一切,想到了无数冤魂的不甘、痛苦、徘徊、挣扎。
他们或是因为家中贫困无钱安葬而被抛尸于此,或是在爬山过程中失足坠落,或是在大地震中摔入地裂,从此与至亲至爱天人两隔,再无相见之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看到这一切,但所有过往清清楚楚地发生在他眼前。
“师兄……”
泪水无法控制,一滴一滴滑落,前襟尽湿。
木木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虽然它根本没有眼泪此物。
“别哭……”他摸着木木的木头身体,眼泪依旧在不断滴落,声音却渐渐坚定起来,“师兄!”
满是泪水的黑色眼瞳越发深邃,苏磐叹息一声:“你的感应也太强了,有必要吗。不怕吗?”
只有感应强,才能在某一瞬间与此地的万千鬼物达成“共感”,感受到它们死前最后、最强烈的意念与情感。这未必是坏事,但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足够强的感应是天赋,能沟通鬼神,不论修什么道法,进度都会非常惊人,远非常人所能及。而不属于自己的、过于沉重的感情,在心灵不够强大时,也会在无声间压垮一个人。
苏磐只是奇怪,阴阳眼只能让拥有者不用开眼也能看到鬼神,感应强并不是阴阳眼附带的特殊。
“怕啊。”谢明息的嘴唇因为寒冷而哆嗦了两下,最终坚定道,“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
“唯愿仙道成,不愿人道穷!”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这里的亡魂数以千计,想要全部超度,不是说说而已。
“你当真?”
谢明息已从旅行包中拿出一盒朱砂,不知道多少张符箓被他执于指尖,在夜风中散开,猎猎作响。
“……初发玄元始,以通祥感机,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数不尽的符箓呼啦啦飞向高空,飞向徘徊的身影,夜风中,连谢明息不那么在调上的唱经声也多了几分缥缈仙韵,救渡亡魂。
谢明息知道有更高效的方法,但他不会,如果师兄不愿意出手,那么他只能用最原始笨拙的方法超度亡魂。
在这种精神应该高度集中的时刻,他突然想起很早以前学过的一篇课文,那还是在小学:……这条小鱼在乎,这条也在乎……
他突然有些想笑。
师兄也许不在乎,但他在乎。
他不能为每个亡魂完成遗愿,但他能送每个亡魂走完最后一程。
尽自己所能。
苏磐望天,树枝树叶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下,与在风中飞荡的符箓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真正的道也许不在法衣,不在法案,不在坛场,而在人心中。
“……罢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以石为法案,以山为坛场,满天星辰照耀。点燃的香珠升起袅袅青烟,在暗夜中浮动,馥郁难言的清香在寒风中四散,混着隐约的食物的香气。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支柳枝,点化甘露,向四周轻点。
符箓、积雪与山风纷纷扬扬,化作救渡孤魂的甘霖,如雨落下。
……
太阴高悬,星子明亮,浓重的黑雾终于再没有一丝一缕留下,鬼气、阴气与怨气为之一清。
失去了支撑的谢明息顿时瘫软在地,激起地上厚厚的积雪。
“师兄,我没力气了……”
月光下的黑暗中,他听到一个轻轻淡淡的声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