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唇似乎又动了下,说了句什么,可离得太远,谢明息听不清,只能看唇形去猜。
『往后路只有你一个人走,要站稳,不要怕』
藏天也算秉天地造化而生,即使没有完全恢复,人力也很难抗衡,螳臂挡车,以卵投石,或许就是这样。
苏磐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但当情况摆在眼前,似乎也没什么好恐惧的。火焰燃烧,顺着他的焦黑的衣袖爬到藏天虚无的身体上,但是并不痛,反而是温暖的。
谢明息死死咬住牙,几乎要咬出血来,掌中若缺一瞬间光明大放,变得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烫得谢明息简直要握不住!
“你为何而执剑?”
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问。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的努力只迎来这样一个绝望的结局!”
“以卵击石轻举妄动,只会破坏了师兄用命给你争来的逃脱机会,你怎么对得起师兄?!”
“当真毫无转机?”
“人算不如天算,人力怎可撼天!”
“遵道而行,清净守正,正一不二,正法度人。人,为何不可撼天?况且他藏天生于天地,可妄敢称天?”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修行一事绕来绕去说不开‘长生’‘超脱’四字,真人便能无欲?人于天地间挣扎求生便是最大的欲!所以欲望从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加节制!可怕的是欲壑难平!我今天站在这里,为的是我自己的‘生’,也是为活在世界上的一切生灵的‘生’!”
“生者有私!”
一瞬间所有迷茫都化作坚定,他持剑倒转而回,熠熠如星斗坠落。
“我为何而执剑?”
他自问自答,朗然道:“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紫霄观世传并不是吕祖的纯阳剑法,和纯阳派也八竿子打不着什么关系,可道在心在行,不在称谓,修到了高深处,所含心念愿景或许是一样的。
长剑出鞘,鸣啸当空。
吕祖曾说,道剑出入无形,杀奸以去神散之法,法剑世俗共睹,治人以技艺。若劝之无用,便当以剑斩之!
无数代先人附于剑上的精气神在与他共鸣,不知何时已热泪盈眶,他指尖崩出一点刺目的鲜红,将朴素长剑映照得一片璀璨。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藏天被苏磐不要命地抓住,火蔓延到他身上,却怎么也扑不灭。那是苏磐用自己本体燃起的元神之火。
“谢明息!你不要你师兄的命了?他只有人形没有人身,等本体烧完,不要说还魂,连转世的机会也不会有!你可想好了!”藏天双眼似乎是血红色,倒映通天业火,薄如蝉翼的苍生刀架在苏磐脖子上。
可苏磐只是一道虚影,虚空之刃与虚影交界之处荡起一片如水涟漪,水过无痕,顿时就显得藏天滑稽可笑起来。
“躁胜寒,静胜热。”长剑挟下万千滚滚流风,作为沿海城市冬季温和少雨的凉山飘下了今年的第一片雪花。
“你们紫霄宫都他妈的是疯子吗!我走——”
“清静为天下正!”
轰隆!
“……人心皆散乱,一念便纯真。你以苍生欲望为刀,我亦有清净守正之剑。”他喃喃。
天幕仍是黑暗,黑暗中却有一声雷响!
谢明息执剑,居高临下,目光一片幽深,也看不出藏了什么情绪。
若缺剑上红光收敛,就听见谢明息闭目,口中平静念道:“……上帝有敕,敕斩妖邪!”
万丈雷霆噼里啪啦落下,吞没了火中的苏磐与藏天。
“以人间欲望为生,但藏天,你不懂人心,你也永远……成不了人。”
清脆咔嚓一声,薄如蝉翼的苍生刀如琉璃破碎、崩散。
*
谢明息仍未睁眼,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直线从半空坠落下去。只要砸到实处,不管他刚才用了多厉害的法术有了多高的修行,统统都要丧命。
“明明——”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柳灵童尖锐的哭嚎。
谢明息在这一瞬间的下坠中却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有一个念头盘旋不去:师兄形神俱灭,不知道我这样,又还能剩多少魂魄?去陪师兄也好……
他实在是很累了。
“啊!”雷光中的藏天发出一声短促痛呼,然后是小貍很有特色的猫叫声。
它从银光中跃出,身形几乎不像只猫了,往空中一跃便稳稳接住谢明息,胸腔中一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在责怪谢明息。
它嘴里还叼着什么,接住谢明息后就又缩回原来貍花猫的大小,吐出嘴里的东西,十分人性化地呸了两下。
即使有这么个肉垫,谢明息还是被撞得不轻,喉间一阵甜腥,热血翻涌,胸口闷闷的难受,像是堵住了一样。
“……小貍,你干嘛来接我呢。”
他终于睁眼,直勾勾地看着那团璀璨银光中的火焰,火焰越来越旺,藏天在发出又一声痛嚎后终于被打散,成了一团近乎透明的光球。五色在光球上流动,波光粼粼,却凝成最沉郁最深不见底的黑。
火焰不曾熄灭,只有苏磐似是洒然的叹息在回荡。
这片只有紫霄观的黑色空间仍未散去,被藏天残留的法力所维持。有片片雪花落下,但看不见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木木陷在小貍一身斑斓皮毛里,挣扎着爬起身哭道:“明明,明明你不要这样……”
雪越飘越大,厚厚的飞雪挡住了谢明息的视线,几乎看不清火里的身影。
“……我没事。”
那团五彩光球终于扛不住天雷与火焰,被风打着卷儿吹向四面八方。
风沙散尽,了无痕迹。
火灭了。
或许因为火焰实在太过温暖,庭中枯叶落尽的老桃树在漫天风雪中迅速萌发新叶,在短短几个呼吸中绽出一树碧桃花。芬芳的桃花香混着燃尽的檀木香飘过谢明息鼻尖,在他肌肤上温柔地拂过,他指尖的裂伤便迅速愈合,光洁如新,连条疤也没有。
桃树高大挺拔,满树繁英如粉色云盖,那是“生”的气息。
人间清平,清平人间,藏天被打得元气大伤至少几百年缓不过来,那么自己的清平又在何处?
谢明息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刚知道身世的那一天,天地浩大,而自己无处可去。
树下没有苏磐,只有木材焚烧后的余烬,还有一颗残余的、已经变得焦黑的玉珠。那是苏磐曾经亲手从自己本体上取下,交给谢明息的那颗。
木木还在小声啜泣,它在门口就被苏磐扔出来了,之后又被藏天用宿命通困住,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根本帮不上忙。被小貍叼出来时正好是雷声最大火最旺的时候,没有小貍护着说不定自己也得搭进去。
“明明,明明,算盘他是求仁得仁——你、你不要……”一枝细细的绿芽从他头上冒出,随后越冒越多,长成了一头绿色的“头发”。
谢明息不断喃喃道:“我没事,我没事……”
他的视线瞬间模糊,是被风雪乱了眼。
微风里,桃花瓣打着卷儿飘荡,眉目清朗端方的青衣道人眼尾朱砂鲜红如初,缓缓向他走去,信手拂下落在他额角的花瓣碎叶。
道人额心多了一条黑红印记,像是伤疤,却不损半点风流从容。
黑雾终于散尽,深广的天穹中,一轮皎洁白月高悬,向人间洒下浩渺清光。
“……师兄。”
“我们回家。”
袖手拨光,清歌破夜。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