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静谧的空气底部,流丽乐音飘摇而出。
一开始是节奏舒缓的慢板,在端木的信手弹拨之下,高音部的筝弦奏出轻盈舒展的旋律,宛如一阵清风拂过猗猗绿竹,既愉人耳,又悦人心。方谢谢渐渐张大眼睛,身体都不由自主前倾了些。
——这个……弹得真好啊……
渐渐地,乐曲节奏加快,那阵清风似穿过竹林,来到一条空旷的溪谷,与流水拍击石壁的音律穿插交奏。端木左手轻吟慢按,右手时而托劈勾挑,时而滚拂扫弦,时而以娴熟的摇指奏出细密、均匀的长音,清越乐音汩汩流淌。
到这个时候,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无论他们几分钟前在思考什么、烦恼什么,至少这一刻,他们的心思、头脑完全被音乐所占据。少年的手指在二十一根筝弦间舞动,扣人心弦的乐音争先恐后地涌出琴弦、飞进空气。
不知不觉间,乐曲进入了后半段的急板。清风化作风暴,溪水奔入大海,风卷残云,惊涛拍岸。此时,端木的左手不再仅仅起辅助的作用,而是与右手一道在琴码右侧疾弹,双手配合无间,急促的旋律一叠盖过一叠、一浪高过一浪,犹如步步紧逼的危机,又似行将下定的决心。听众被那股紧迫感牢牢压住,几乎不敢呼吸。
端木的手速越来越快,动作却丝毫不显急迫,挥拂间竟似仍留有余裕。密集、有力的乐音拍打着四壁,仅听这股琴声,谁也想不到演奏者竟是个随时会病死的人。方才在他眼底惊鸿一现的强烈意志,此时透过琴声传向四方,摇撼着听众的心灵,每个人的视线都牢牢钉在那把古筝上,一瞬也无法移开。
于琴弦间跃动的八根手指快得看不清楚,筝音涌向四面八方,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在一段气势惊人的激昂旋律之后,筝弦忽然“铮铮”连奏两声剑音,乐曲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笼住了茶楼,一时之间,就连茶楼外驻足的路人也无法回神。听众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些呆滞,好像在什么地方丢了魂,还来不及找回来。
就在这片死寂中,端木一边解开指尖的拨片,一边站起身,没精打采地说:“要是你赢了,我就来你的茶楼当琴师。你不喜欢吵闹的话,我也可以当打手。这两件事我都挺擅长的。配备狙击手的茶楼——听上去很炫吧?你不喜欢的人我会让他死在一千米开外,感觉帅呆了吧?”
“……”方谢谢还大张着嘴,既没反应过来乐曲已经结束,也没立刻理解端木在说什么。
“至于卖身时间——就到我死的那一秒好了。”端木翻开筝盖,将拨片丢进去,病恹恹的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可能时间很短,说不定只有几天,你要不要赌一下运气?啊,没错,用不着问你的意见,反正你已经答应了。”
说话间,他把古筝放回琴袋,装好,拎起,挥手说句“拜拜”就往外走。其他人还没从筝曲中回过神,紧接着又被他的一长串自说自话迎面击中,个个张口结舌,一时竟没有人上前阻止他。
就这样,端木畅通无阻地走出了茶楼。他紧紧衣领,正要拐弯离开,一道明晰的话音忽从身后传来。
“我可以接受你的赌约——但有一个条件。”
端木脚步一滞,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哂笑道:“你已经答应了,现在还想开什么条件?”
茶楼内,方谢谢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脸上的茫然之色已一扫而空。现在,他紧紧盯着端木的背影,双眼灼灼有光,话音也不容置疑,“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条件,我就反悔!”
“哈?”端木当真吃了一惊,不由自主转回头,却见方谢谢表情非常认真,甚至有些严厉,“‘守序善良’是我拼上什么也想守护的东西,就算被人说言而无信,我也不介意!要我拿这座茶楼来冒险,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
被这种近似无赖的言论胁迫,端木一时之间居然哑口无言,真想跟这种笨蛋一拍两散、各走各路。可他转念一想,听一下那条件也不会死,便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对方往下说。
方谢谢见状,深吸一口气,吐出,然后开口。
“如果我赢了,你要来‘守序善良’当琴师——至少五十年!”
一听这话,端木简直目瞪口呆,“什么‘五十年’……”五年,不,五个月以后他还有没有活在世上都是未知数,狮子大开口也得稍微考虑一下现实状况。“我可不是能做那种长远规划的人——”
方谢谢打断,“那你不答应咯?”
“是‘不能答应’。”
“为什么?”
“因为我随时会……”话说一半,端木忽然心中一动,视线再次聚焦在方谢谢脸上。那张脸虽然紧绷着,可眼神却隐隐透出不一致的感情,简直就像……
就像……在感到难过。
意识到这一点,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
——那家伙为什么要为了我……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情绪变化传达给了对方,方谢谢忽然咬紧牙关,紧接着便大喊出声——
“‘因为我随时会死’,你是想这么说吧?我不准你这么说,不准你觉得自己随时会死,不准你死!你至少要再活五十年!!”
这股声音在四壁间回荡,又随着夜风与茶香飘向四处。
端木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那种激动的言辞对他而言完全是陌生之物,而且十分唐突,不知为何又害他想起一进门就被方谢谢飞扑拥抱的事——完全可以排进他“一生必须遗忘的五十件事”的前十名。
一时间,意外、恼火、耻辱、不知所措……总之与“感动”毫无关系的复杂感情涌过心头,他不禁切齿问:“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事!”方谢谢的回答毫不迟疑,“我可没想过要输!我会赢的,所以——”
说到这里,他噎了一下,像是脑子还没跟上嘴巴的进度。可紧接着,他周身便涌出了更甚于先前的气势。
“——所以,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同伴了!”
端木不禁扬起下巴,眯眼睨视,“就算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谁说的,我明明就知道!你是叫端木——”方谢谢再度噎住。无论怎么搜肠刮肚,也想不起“端木”后面应该跟什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根本就只晓得端木的姓而已。
端木冷笑一声,二话不说转身走人,不管方谢谢怎么大喊“至少先告诉我你的名字”也不理会。
可就在方谢谢快要死心的时候,那道几乎消融在夜色中的背影突然停步。
“听着,我是不会败的。因为,对于败——我从来没有畏惧。”
“随时随地意识到‘死’的人,不会害怕败。”
留下这赤裸裸的挑衅话语,端木头也不回地没入了人流。
方谢谢逐分握紧拳头,指甲没入肉里也没有察觉。明明伫立在人群中间,沐浴在种种视线之中,他却感到孤单,仿佛背着琴、独自走进黑夜的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