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倒影着一张精心丑化的脸,随细微波澜轻轻颤抖。骨骼修长的手指拨动水面,那张脸反复破碎又重新粘合,李长安长长叹出一口气,鹿台湖曾有个女子告诉她,人是水做的,所以会流血流汗,但人又不全是水,所以会疼会死。但正因如此,才有人如大江奔流中的波涛,悍勇前行不畏生死。
“可人终究是肉体凡胎,不是人人都能像水一样大公无私,有些人只能是鱼虾,有些人也只能是泥沙。”
李长安掬起一抔水,兀自发呆。
少年时期,她便惊才绝艳,姐姐李长宁说她才思敏捷,若淹博百家必有大作为,于是她读书练字在棋道上一鸣惊人。娘亲姜绥说她根骨奇佳,是块习武的好料子,于是她拜师练剑一跃而成女子剑仙。父亲李世先说她眼光独到,有为帅之才,于是她南征东伐为平定商歌内疆立下汗马功劳。非敌非友的范西平说她一剑在手,便可平定天下,于是她回到北雍誓要踏破那道剑门关。一路走来虽坎坎坷坷,但哪怕一甲子后,几度生死徘徊她也从未停步不前。以往那些阻挡在面前的高墙总有办法过去,有些没办法的死胡同就拿命去撞,她李长安从来没什么所谓的自负,更没有旁人看来的通天本事或是滔天福气,就如同当年北府军上战场一样,不论打的赢打不赢,都死磕死战!可如今面对这座铜墙铁壁,她第一次满心绝望。不仅仅是束手无策,还有难以言说的无何奈何。
身为镇守一国门户的藩王,手握北雍百万子民的性命,她可以不顾自己生死,但不能把无辜的人推上悬崖。她在一人与万人之间做抉择,孟解斗同样站在这条生死一线上,故而感同身受,她就更不能强硬逼迫。
念及此,她不自觉松开手指,被掌心捂热的湖水沿着指尖缝隙缓缓流淌,自嘲笑道:“是不是我太过妇人之仁了?难道我北雍几十万将士就活该送死?就算要死也得死的值当点啊……”
最后,她无力仰面倒下,如同离了水的鱼瘫在岸上等死,好似连半点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
陆地神仙又如何,女子剑仙又如何,就算能杀一千人一万人又如何,只她一人一剑难道还能杀尽那北契百万大军不成?
李长安眨了眨眼,一股温热涌出眼底,但终究没哭出来。
她闭上眼,在湖边躺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初日东升又缓缓西落,也一动未动。
漫天红霞将中年汉子的影子拉的老长,他走到湖边那具“尸首”边盘膝坐下,看着余晖一点点变暗,拾起脚边一颗圆润石子拿在手中摩挲,缓缓开口道:“少将军,昨日在酒肆里说的话,在下深思熟虑良久……”
名叫李长安的“尸首”冷笑打断他:“是有够久的。”
中年汉子也不恼,仍旧笑脸温和:“听二叔孟解元说,少将军喝了那杯茶就算与墨家恩断义绝,田禹昨日没少挨骂挨揍,只想再问少将军一句,当真与墨家再不来往了?”
李长安睁开一只眼,瞧见他嘴角的淤青,语气柔和了几分,但嘴上依旧不退让,“别说的好似我欺负人一样,又不止你们墨家门庭凋零,北雍当年几乎家家无男丁,李家就不提了,燕家一样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一个女子不照样上阵杀敌。”
自称田禹的中年汉子干笑了两声,面上有些赧颜道:“田禹嘴笨,绝不是这个意思,少将军心里明白就好。”
李长安拉下斗笠盖在脸上,默不作声。
田禹轻声叹息道:“少将军莫怪家父,宗家两个兄弟,一个至今膝下无儿无女,一个只有一女,若非当年我执意不再涉足奇巧之术,我那闺女恐怕也活不到今日。二叔孟解元痛恨北雍亦在情理之中,还望少将军多多包容。田禹知晓这话很是难为人,也明白少将军的苦衷,否则就不会上山讨打了。有时候女子比男子更懂世间冷暖,也更通情达理,孟姑是个好女子,此生能与她做夫妻,田禹很知足,既然她都开口了,田禹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中年汉子把自己说红了脸。
李长安坐起身,把斗笠扣在头上,问道:“那你女儿呢?”
中年汉子微微一愣,紧紧握了握手中的石子,面色平静道:“家父其实已经给了少将军一条后路,他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墨家弟子能走出长留山。”
那双丹凤眸子隐没在斗笠的阴影下,良久,她才轻声道:“明白了。”
李长安站起身慢慢往回走。
中年汉子将石子丢入湖中,直到看不见涟漪,才起身跟上。
谁人知道,那些波澜壮阔之下唯有深不见底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