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八象没再言语,低头沉思。
大门外,老马夫揣着袖正迷迷糊糊打盹儿,忽闻一阵马车声,睁眼就见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擦肩而过,马车在即将过去时忽然停下,车帘掀起探出半张老人的脸,问道:“老兄弟很是面善啊,你家大人可是卢八象卢大学士?”
老马夫揉了揉眼睛,瞬时瞪的老大,这位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朝堂如日中天的老首辅季叔桓。老马夫送自家公子上早朝时,曾有幸与老人见过几面,没成想老人竟记住了他。
老马夫哎哟一声急忙跳下车,作揖道:“草民见过首辅大人,我家公子去了里边儿,兴许一会儿就出来,要不草民去替大人知会一声?”
季叔桓下了马车,没什么架子的笑道:“不必了,翰林院我也常来,我自己去里头找他。”
从老马夫面前经过时,季叔桓脚下一顿,拍了拍他的肩头,“夜深春寒,我车里烧着炉火,老兄弟若不嫌弃,上去暖和暖和,莫要客气。”
老马夫尚在愣神之际,季叔桓已走进了门内,那可是当朝一品,一人之下的首辅大人啊,莫说有幸说上几句话,多少人连远远瞧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可这位首辅大人毫无官威可言,比起原先那位可差远了,更像是一个两袖只剩清风的老秀才,但正因如此,老马夫才觉着若人人为官如此,天下何愁不太平?
清冷的翰林院里仍有灯火的屋子不多,季叔桓没费多大功夫,就寻到了那间偏安一隅的瓦房,门敞开着,老人往里瞅了一眼就大步跨了进去。
季叔桓满载而归回京刚上任首辅,程青衣便调任到了翰林院,二人素未谋面,但都扬名在外,程青衣仅打量了一眼便猜出老人了身份,起身作揖道:“下官程青衣,拜见首辅大人。”
满身酒气的卢八象正欲起身相迎,季叔桓摆了摆手,“半夜三更,又没外人,就不必多礼了。”
程青衣搬来凳子请老人入座,季叔桓也没客气,坐下后看了看四下大敞开的门窗,指着卢八象没好气道:“你这斗酒先生还真是没起错名,满屋子都让你熏臭了。”
卢八象没出声,笑眯眯的喝了口酒。
季叔桓板着脸道:“先帝在时,你卢八象不是号称当朝第一谏臣,陛下跟前就没你不敢说的话,如今怎么了,换了个主儿就怕保不住你的乌纱帽了?成日借酒消愁,装给谁看?”
许是在得意门生前丢了颜面,卢八象这才收敛了些许,坐正姿势道:“老师训斥的是,学生惭愧。”
起先还有些心惊胆战的程青衣这会儿才记起来,好似听人说过,这位季大祭酒虽大半辈子不曾入仕,但朝中门生众多,闻溪道张怀慎卢八象都是他的门下弟子。故而新帝才千方百计的请季叔桓出山,由他做首辅可谓实至名归。
季叔桓斜了他一眼,转而看向程青衣,细细打量了一番,捋着胡须,轻叹道:“年纪轻轻,有如此才识远见实在难得,国士之才评的不虚,可也是因为太年轻了啊。”
卢八象苦笑道:“老师,学生方才已经与她讲过一遍大道理了,您就嘴下留点儿情面。不过话说回来,老师怎知晓的?”
季叔桓冷哼道:“若非你在此老夫怎知晓,你数数外头还亮着灯的屋子有几间,明日就知晓是谁人传出去的。”
程青衣轻声插嘴道:“无妨,反正迟早都会知道。”
三人一时间沉默无言。
良久,酒似醒了大半的卢八象缓缓开口道:“以老师之见,此事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挽回?”季叔桓冷笑一声,“若能挽回,陛下就不会一意孤行,不过你们也不必多作他想,于北雍而言也并非全是坏处,李长安若过不去这关,那她就不配当这个北雍王。”
老人沉默片刻,叹息道:“将军死沙场,文臣立庙堂,无论如何,莫要忘记,为君分忧,才当是臣子本分。”
最后老人起身缓缓朝外走去,行至门槛,老人忍不住回头道:“程青衣,李长安想死在古阳关,那是死的慷慨,死的忠烈,死的铁骨铮铮,你程青衣又想死在何处?”
下山后,没再穿过一次道袍的年轻女子,缓缓垂头,没有言语。
她想的是,生于道,死于道,但她没能说出口。
因为有个女子,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