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衣犹豫了一下,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腿上,姿势端正。
李长安喝了口微凉的茶水,缓缓道:“陈汝言羽化的消息,你师父可告诉你了?”
程青衣面上仍旧波澜不惊,只轻轻点头。
李长安手指缓缓摩挲着杯沿,嗓音低沉道:“当年你下山,你以为是元重明准许,殊不知其实是陈汝言的授意,这个老道在仆算天机上若称第二,世间无人敢称第一。你可知道为何你能在仕途上一路顺风顺水?是因为有卢家斗酒的引荐,还是林杭舟这个六部尚书撑腰?都不是,这二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太阴剑宗。”
程青衣大惑不解:“何出此言?”
李长安笑了笑,“很多人都知道,先帝姜绥曾多次上小天庭山请澹台清平入世,但他们不知道,这只是姜漪的退而求其次,早在天奉元年她曾亲临太行山请陈汝言为国师,可惜这二人都拒绝了,否则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位玉先生。故而,在姜漪看来,你并非什么江湖女子,而是一块质地极品的璞玉,亦是留给皇室子孙的治世能臣。”
“但是。”李长安收敛起笑意,“程青衣,未经雕琢的璞玉极有可能半道崩殂,你是如此,林白鱼亦是如此。”
许是听到林白鱼的名讳,程青衣脸色微变,她终于恍然明白,李长安不是在唠什么师门家常,而是在暗地里敲打她。
程青衣始终一言不发,李长安瞥了一眼她面前的茶水,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仰望夜幕,“北雍气候多变,你也早些回京复命吧。”
程青衣沉默半晌,擡眼望向窗边那袭青衫的背影,缓缓道:“我一直不明白卢先生为何让我去翰林院任职,只做些日复一日的枯燥公务,直到我上呈新政之后,那日季老也来了,他问我愿埋骨何处,当时我什么也没想,脑袋里唯有那座首辅府邸。”
李长安缓缓闭上眼,寂静良久,而后朝身后挥了挥手,轻叹道:“早些回房歇息。”
程青衣低头看向面前的茶杯,伸手端起,而后悬停了片刻,一饮而尽。她起身走出房门,在合拢门扉的那一刻,她从门缝中凝望了一眼那袭青衫背影。
屋内,李长安走回桌边,看着空荡荡的茶杯,轻声喃呢:“陈师伯,青衣宰相,如你所愿,盛世百年,如你所愿,天道大道,如你……所愿。”
程青衣径直走向自己的客房,在相差几步之遥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返身走回隔壁的客房门前,她站了片刻,擡手轻扣门扉。
里头的人好似料到她会来,没有任何疑惑,只道了一个请字。
房门未落栓,轻轻一推就开。
林白鱼坐在窗下,手边放着一盏微微摇晃的油灯,听见来人进屋,她才从手上的文书里擡起头。
站在门口的程青衣有一瞬的晃神,这一幕似曾相似,仿佛回到了太行山那间宁静安详的瓦舍小屋。
以往二人之间的言谈多是林白鱼先起头,这次也不列外,她重新埋首,随性问了句:“王爷与你谈了什么?”
程青衣合拢门,走进屋内,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唠家常。”
林白鱼猛然转头望来,只有一瞬的惊诧,随即了然一笑,见程青衣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早已不是刚出长安城时的林白鱼解释道:“王爷虽与小天庭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明面上从来只承认太阴剑宗这一个师门,道长与王爷能唠到一块去的家常也无非于此,再加上王爷处事为人的脾性,定然不是普通的家常。”
不知是惊讶于这个三年未见的女子聪慧还是性情变化,程青衣无言以对,只是点了点头。
林白鱼柔柔一笑,转了话锋道:“道长何时动身?”
程青衣自然明白她指的是返京一事,她看着烛火下摇曳下女子忽明忽暗的侧脸,轻声道:“明日一早。”
林白鱼手中动作一顿,没有擡头,“到时我送送你。”
程青衣自认极少有为难的时候,但此刻她几番欲言又止,那句话始终堵在嘴边,不知如何开口。
似乎察觉到什么,林白鱼放下手头文书看了过来。
程青衣眼神飘忽不定,一番徒劳挣扎后,四目缓缓相对,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平静道:“林小姐,随我回京可好?”
一缕清辉,透过缝隙打在轻晃的烛火上。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女子嫣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