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萧廷猷面色凝重,坐在书案后,盯着手里的书册,半晌也未见翻动。
“殿下——”
时安轻唤一声,款步走近,带起一阵香风,“夜深了,怎么还不歇息?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廷猷将书册合上,却未往时安方向看去,嗯了一声,敷衍道,“就睡了,你先回吧。”
“殿下是在怪我吗?”
时安将灯吹熄放下,径直走到萧廷猷身前,“还是殿下后悔了?后悔不该发动武门之变?”
萧廷猷这才肯抬头,一双眼睛里不复往日意气,落满疲惫沧桑,他否认道,“没有。”
其实是有的。
萧廷猷天生将才,惊才绝艳,生平却难得父皇一声称赞,他最想证明自己。可如今走到这一步,他心中却无半分欢喜,父子反目,当野心被欲望驱使时,他的良心与神智一并丧失。
然而陆恂话却点醒了他。
萧廷猷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十五岁他头一次见她,温柔恬淡的少女,在春光下朝他柔柔一笑,他一眼沦陷。
后来她与他说自己的身世,那时他只觉得时安可怜又坦诚,他想要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
可他不知道,时安什么都不喜欢,他们的孩子也好,他的爱也罢,她只想要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利。
那张温柔的皮囊之下,是欲壑难填的执念。
萧廷猷忽然不想再面对她。
时安永远是最知情识趣的那一个,见他疲惫不想多说,细心叮嘱他几句,又提了灯笼走出书房。
萧廷猷缓缓透出一口气,因为自己此刻做出的决定,对时安生出无限的愧疚。
他已决定明日一早打开城门。
热症蔓延,百姓横死,这不是他记忆中繁华昌荣的京都,更不是他心目中的河清海晏大启。
他还想见一见他们的孩子,那个叫时哥儿的男孩儿,一定长得很可爱。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转过身去的妻子,一张脸上满是杀戮的冷漠,再不复一丝一毫温情。
……
吃过药,时哥儿发热症状缓解许多。
只是栖月不放心,一直守在床前,请来的大夫说,“多亏救治及时,否则只怕凶多吉少。”
栖月心中无比感激庆幸,露出劫后余生的笑。
兰先生看她这般发自内心的高兴,有些不解,“据我所知,他并非你的孩儿。”
京都沦陷的这些天里,兰先生也一直派人暗中找寻栖月踪迹。
然而栖月一直未曾露面。
其实原因很简单,兰先生当年背叛炀帝,即便他有许多苦衷,然事实不容狡辩,栖月不来寻他,也在情理之中。
直到今天,她满身血污,踉跄抱着孩子来求他救命。
为了一个旁人的孩儿。
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
栖月摸摸时哥儿圆嘟嘟的脸蛋,轻声说,“他就是我的孩子。”
自她从三年后醒过来,这个小豆丁是头一个向她释放善意的人,立着还没桌案高的小人,最爱咧着嘴,露出没长齐的牙齿冲她笑。
那时的栖月有多害怕?生怕被人识破真相。
也只有面对这孩子时,她才能真正放松片刻,享受他全然的亲昵与信赖。
人和人之间讲缘分。
时哥儿自出生起,便是她一点一点养大,怎么能说不是她的孩儿呢?
她又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孩子陷入危险而不救呢?
也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方才还睡得安稳的小人儿,此刻忽然睁开眼睛,在栖月说出“他就是我的孩子”时,毫无预兆的,时哥儿突然开口,清晰无比的叫了一声——
“娘。”
栖月惊讶极了,捂着嘴愣怔在原地,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耳畔再次传来时哥儿稚嫩的童音:
“娘……亲,娘亲。”
娘亲啊。
时哥儿竟然开口讲话,叫她娘亲啊。
眼底猛地一酸,泪水便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她的时哥儿啊,终于开口说话了。说的第一句话,是叫娘亲。她就知道,这孩子最聪明不过,他从前只是不想说话,绝不是天生患疾。
她从来知道!
时哥儿还病着,小手软绵绵的抬起来,帮着栖月抹眼泪,他说,“娘亲,别哭,时哥儿,不难受。”
栖月胡乱抹了泪,笑着柔声道,“娘亲没哭,娘亲就是太高兴了……”
看到这一幕,兰先生没再追问为什么,而是转身默默关上房门。
人与人终究不同。
有的人,可以对亲生子视若罔闻,而有的人,却天生有着爱人的能力。
夜色深浓,整个京都如同放置于一个巨大的蒸笼内,闷热,桎梏,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结束这场煎熬。
就在这是,侍从匆匆来报,“先生,小姐……小姐她回来了,请见先生。”
能被兰府侍从称作小姐的人,只有一个。
时安七岁被他接回府里收养,直到出嫁,一直是这府里说一不二的大小姐。
兰先生顿了顿,“带她来见我。”
时安被人引着往书房方向走。
在兰府生活了十多年,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闭上眼睛,都知道要走哪条路。
可她回京这些天,这是头一回,踏入从前的家中。
月落参横。
时安走近书房,兰先生就坐在老地方,桌案前错落摆着几本书,博山炉还架在窗前案几上,香烟袅袅,恍惚叫人回到往昔悠闲岁月。
然而,时光不复,终究只是恍惚罢了。
时安双膝跪地,不等兰先生开口,径自求道:
“请先生帮我。萧廷猷已经失了斗志,预备打开城门放弃。可我筹谋这么多年,眼看大事将成,不能在这时候前功尽弃,求先生助我。”
兰先生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心里头有些恍惚,明明是亲姐妹,为何从性格到秉性,两人竟无半点相似之处?